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污血四处漫溢，令人很难想象人的身体里原来有那么多液体。
对于宋嘉来说，一切好像只发生在一瞬间。苏易城的动作不快，但是手很稳，也很灵巧。锁链在他的手中变形，变长，然后开始呼呼地舞动起来，像是某种笨拙的杂技，当锁链的末端膨大化，而锁链逐渐拉伸得细长的时候，风声也越来越小。然后，仿佛就在一个呼吸间，几声钝响传来，数个锥形金属块陷入对面的墙壁，苏易城的手中空无一物……
并不是空无一物，他的双手上多了八只扳指，食指，中指，拇指和小指。在扳指和锥形金属块之间，寒冷的空气中，有轻微的热气腾起。肉眼几乎难以辨别，蛛丝般纤细的金属线上，某种滚烫的深色液体正在散发不正常的热量。
接着喷薄式的血浆四溢，从排成列的黑雨衣身上绽开。宋嘉惊恐地看见这些人体逐渐垮塌下去，在一瞬间被分割成数块的躯体，终于想起地心引力存在般地断裂、坍塌。破碎的黑色塑料雨衣下传来水气球破裂的声音，浓稠的深色液体在数秒后翻涌而出，让她想起曾经看过的怪诞电影。
这些黑雨衣下的衍生体一言不发，没有惨叫，只是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宋嘉很不巧认得这种声音，她以前做记者时听过一次，人喉咙里不停涌出血的时候就会发出这种声音。
宋嘉麻木地看着液体没过自己的鞋跟，她略一抬步，立刻就后悔了。脚下的感觉像是踩在沼泽里，粘稠腥热，还有一股诡异的甜香味。
在受伤的时候，人体的凝血机制会自发地令伤口的血液流淌变得缓慢、粘稠，然后结成血痂，随之进行伤口的修补和再吸收。但受创过于巨大的时候，凝血机制就不那么管用，需要外部辅助。但苏易城知道，这些衍生体的血液是特殊的，它们是经过特殊调整的“载体”，血液的机理和常人完全不同。
毕竟是生物武器。
怪不得他们叫我们“污血家族”，苏易城暗忖。他站在衍生体的血泊中，这些东西的血液颜色确实比常人的血液更为浑浊粘稠。
更富集的血细胞、更有效率的高能效血液，可以为肌体提供更为丰沛的氧气和糖分，以及更活跃的，能够令衍生体免疫绝大多数常见军用级病菌的高度成熟免疫系统。他熟悉这些东西的性能，比常人更为容易适应极端环境，比常人更强壮健康，以及最致命的，非人的神经系统。
苏易城缓缓收拢手中的金属线，镶嵌在墙壁、壁柱上的锚钉驯顺地回到他的手中，重新变回无害的锁链。纤细到肉眼不可见的高密度金属线，能够毫不费力地切割血肉骨骼，而在末端挂坠重物，轻轻甩动，一挥之下就能撕开钢铁。在苏易城的把控下，本应在应力下折断、弯曲的金属线能够毫不费力地维持自身稳定。
而哪怕是被斩成数段，那些地上的躯壳依然在抽动。苏易城毫不怀疑给予足够时间，它们能自己把自己拼起来——原本如此，但自己手中的稀有金属对于它们来说“有毒”，斩击可以阻断这些躯体的部分再生性。原本凝血能力数倍于常人，但现在伤口断面完全无法凝血，只能任由血液流淌。
“这就是下一代的‘蜂群’?”宋嘉站在他背后，那是苏易城刻意留下的安全区。像是恐惧终于越过了界限，曾经的战地记者此刻竟然不再发抖了，“我听说过战略工程项目，一些捕风捉影的消息，这就是苏成璧的‘战略蜂群’吗。”
“准确地说是蜂群的白模，还没有挂载模组。”苏易城看了一眼头顶的荧光屏，“它们的软件开发还相当不完全，没有成熟的战斗思维，只能以生物本能动作。这些技术是横跨多个领域的研发团队才能完成的复合进化技术产品。除了国家级的科研设施外，地球上没有任何单独的民间企业能够完成这些技术。”
“你父亲参与了改造计划吗?”宋嘉小心翼翼地问，“作为上一代的战略蜂群?”
苏易城简洁地回答：“我不应该知道。”
“……”
宋嘉觉得他的身影有些单薄，陡然意识到自己原来并不认识这个曾经做过自己几个月男友的人。在宝象国认识的时候，她以为苏易城只是在这个圈子里又一个依靠自己家里资源在内务部工作的二世祖，而且他的一切表现都符合预期。她那时候很快厌倦了他时常失踪，神出鬼没而且完全不把自己放在心上的作风，加上因为工作原因分居两地，便平淡地分手了。
现在想来，这个人连对自己的枕边人也从不说出一句真话，未免也太可悲了。
“你想听故事吗?”之前一班地铁已经开走，苏易城走到站台边上，看着昏暗的地铁隧道，“我给你讲一个故事，作为今天让你受惊的赔礼，怎么样?”
不待宋嘉回答，苏易城就自顾自地开始了：
“从前农场主养着很多动物，马、羊、狗、猪……许许多多的动物。其中的狗一家族尤其特别，它们地位不一样，其它动物都住在牧场里，但狗一家可以住在农场主的家里，吃饭的时候和农场主同席——或者说差不多是同席，地上总有它们的盘子。农场主很喜欢狗，狗们也是农场主的好帮手，它们甚至说是农场主的副手，负责管理农场的动物们。”
苏易城跳下站台，站在轨道上向宋嘉招手：“下来吧，我们走一条小路。”
宋嘉摇头，但手上的链子让她知道自己并没有选择。
“说到哪儿了?喔，我们说到这些狗负责管理其它动物们……而其中有一条刚生下来的小狗，它还不懂事，但它很喜欢客厅里明亮的灯光和主人的抚摸，它有严厉亲切的父母和宠爱它的兄长和姐姐们，那时候它还不知道这个世界到底是什么样的。直到它长大了，是一条看上去不错的好狗，这时候它的父母有一天晚上跟它说，孩子，是时候让你知道我们这一家到底是干什么的了。”
苏易城向宋嘉伸出手，女郎愣了一下，才意识到苏易城的意思。她叹了一口气，和苏易城牵起手，两人就这样往幽深的地铁隧道里前进。走过一扇屏蔽门，之后就是圆筒形的隧道，墙壁上红色的管线密布，每隔数米就有一环灯光。在轨道两侧有狭窄的人行道，是给检修人员用的。
一直走了几十米后，苏易城才重新开腔，他走在宋嘉前面，这让她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然后它的父母就带它走进夜色中牧场的仓库，让它看见自己的同族们……于是这头小狗终于领悟了一件事：到底为什么狗这一族能够凌驾于其它畜牲之上，住在主人的家里，睡在主人的床脚边——因为它们会做一件其它畜牲都不会做的事，那就是杀畜牲们。是的，狗负责屠宰其它的畜牲们，农场主很忙，所以他训练这些狗们去运作农场里最肮脏的活儿。于是训练有素的狗们穿上了油腻的袍子，咬死畜牲后甚至还会用农场主的刀把它们屠宰、放血、用水管清洗干净，然后再吊到钩子上……它们是如此训练有素，如此擅长这件事，乃至于看上去——几乎是个人了。”
区间隧道里风很大，宋嘉冷得打了个寒颤。
“狗就是干这个的。那时候那头小狗还懵懵懂懂，不明白之后会面对什么。但后来它第一次去做这事，发现它要宰的……是另一只狗。是的，狗的死也和其他畜牲一样，是由狗来动手。很讽刺吧。但或许又是某种荣耀?用某头狗的话来说，我们太优秀了，以至于只有我们能杀了我们。”
苏易城突然停住脚步，做了几个深呼吸。就在幽邃的地道深处，他弯下腰，像是喘不过气。然后他直起腰，大吼道：“呃啊啊啊啊——!!”
突如其来的咆哮在地道里回响，借着灯光，宋嘉才看见他阴影外的半边面容已经扭曲成狰狞的模样。意识到她目光的时候，苏成璧立刻转身面向隧道洞壁，喘息道：“没事，之前注射的东西发作了而已。”
宋嘉知道他不过是掩饰自己一瞬间的情绪失控，便转移话题：“你刚才给自己注射了什么?”
“非常珍贵的东西。你看见那东西的颜色了吗?很像是血。它的确被称为是血，有传说，它是几十年前一个进化者身上取下来的血。是目前为止进化者技术都无法复制的东西，用一点就少一点。”
隧道里传来地铁的轰鸣。两人都尽量把自己贴到墙上，苏易城伸出手臂护住宋嘉，女郎抿了抿嘴唇，悄悄握住他的手。地铁在二人面前疾驰而过，光影闪烁，两人同时发现对方在看着自己，宋嘉发现苏易城脸上充满了悲哀。
地铁瞬息间远去，苏易城惨笑道：“它唯一的功能，就是让一头狗变得更像狗一点。但那又有什么用呢?狗只能由狗来终结，只有最好的狗，才能来杀死自己的家人。我在宝象国的时候就预料到了今天，冥冥中的因果报应，我们这流淌着污血的家族，我一直在想，是谁会来杀我。我那时候就猜到，是你。我唯一想要救的人，也是我唯一想要杀的人。”
不知何时，一个高大的身影已经站在了隧道的另一端。宋嘉倒抽一口冷气，她见过那些衍生体，但眼前的毫无疑问……与之前所见的所有衍生体都不相同。存在感差异太大了，单纯站立的姿态，就给人以无法忘怀的印象，强烈的生物本能在尖叫，警示眼前的人为生命之敌，仿佛具现化的灾祸——没有第二种可能，这就是苏易城所面对最坏的态势，共和国的战略级进化者苏成璧本人，以战略级武器的姿态，亲自来到这里。
新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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