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3年，12月。
鹤田一郎蹲在战壕里吃着罐头——这是前几天他们部队刚刚从敌军身上缴获到的，不然的话，平时他们可吃不到这种好东西。
听抓来的战俘说，这些天，正好是他们的一个传统节日，地位和东洲这边的春节差不多。康考尔的士兵平时就吃肉罐头吃到腻，节日的时候，更是能大口大口啃火鸡腿。火鸡是什么？不知道，据说是一种长得特别大的鸡。鹤田一郎想想就流口水，他从小到大，吃肉的次数一只手都能数的过来。
鹤田一郎是隶属于出云人民革命军的战士，今年刚满十八岁。
虽然叫一郎，但他其实不是因为他是家里的长子。在他之前，家里还有三个哥哥和一个姐姐，但三个哥哥都命不好，生下来不久就死了，生一个死一个，一郎这个名字就这样被“继承”了下来。
他的父亲是个人渣，无可救药的懒汉，在老婆怀孕期间还强迫她劳动，动辄打骂。一郎觉得自己之前几个哥哥之所以生下来不久就夭折了，和这个很可能有关系。
可能是因为长期被打骂，母亲后来发了癔症，变成了疯子。但是父亲还是一样懒，所以家人的生的活就不可避免地穷了下去。
再之后，出云的第一次革命爆发，一批革命党人推翻了西出云的旧王朝，成立了新政府。新政府说要支持女性独立，然后出台了一个什么风俗业法案，客观上地鼓励了女人卖淫，出云的色情业超级大繁荣，他的姐姐靠出卖身体让全家人过上了好日子。
那时候鹤田一郎年纪还小，什么都不懂，所以他一度真心实意感谢过新政府，感谢他们让姐姐找到了工作，让他们一家人能吃饱饭。
鹤田一郎就这样浑浑噩噩地过了好多年。他们家在金城附近，姐姐平素住在城里，每周一般会回来一两次。后来忽然有一天，姐姐再也没有回来过，父亲破口大骂，说这个贱货肯定是找到男人了，女人果然都不靠谱。
鹤田一郎不信，偷偷跑去城里，但没找到人，只是听说前些天，有个女人跳水，尸体被捞起来的时候都浮肿了，也不知道是谁，反正现在就摆放在官府门口等着人去辨认。
鹤田一郎没去。他害怕那真的是他姐姐。
假如真的是，他也不知道姐姐为什么会突然跳水。完全没理由，对吧？所以鹤田一郎宁愿相信自己姐姐还活着。
相比于懒惰的父亲，鹤田一郎算是个很勤快的人。他在城里一个铁匠手下做学徒。那铁匠是个老头子，名气很大，打造了几十年的刀，被人称之为“制刀仙人”，鹤田一郎是他手下无数学徒中微不足道的一个。
老头是个暴君，对他们这些学徒动辄打骂，而学徒们之间也有严格的等级制，早入门的，在晚入门的学徒面前就有至高无上的地位，见到了那些“学长”，他们都得鞠躬，不然就会被打。
再之后，就是经济危机，还有出云国内的二次革命爆发。其实最开始的时候，鹤田一郎很相信政府的说法，认为那帮举着“出云共产党”旗号的，就是一群想要颠覆社会的暴徒，见人就杀，手段狠毒，出云之所以如今会陷入经济崩溃，也全是那帮暴徒所导致的！反正那帮人就是万物之源！
社会上人人都“谈共色变”。
然后，共产党真的来了。
政府的军队在那群共产党面前毫无还手之力，几个月的时间，就被人家从西京一路推到了金城。
共产党来了之后，鹤田一郎有生以来第一次吃上一顿饱饭。在吃那顿饭的时候他就在想，不管这群人到底是不是传闻中的恶棍，但只要以后天天能吃饱饭，他就要跟着这群人混！
......那时候是这样想的。
鹤田一郎嘴角撇了撇，自嘲地笑了笑。
当了兵之后他才发现，其实他们不太能吃得饱饭，饿肚子才是常态。尤其是康考尔介入战争之后，别说吃饭，活下来都是个问题。康考尔人毕竟太可怕了，碾压性的强大。如果没有九夏同志的鼎力支持，那出云共产党这会儿已经被完全毁灭了。
说起来，九夏的同志们很有一种生活的天赋。为了抵御敌军的炮火覆盖，九夏和出云的革命军只能到处挖坑道，那坑道阴暗、潮湿且寒冷，许多战士们都生了病，结果九夏人居然还想着在坑道里种菜，然后最离谱的是，还他妈的成功了——他们在坑道里种出了豆芽，成功改善了战士们的伙食。
但这也不过是苦中作乐而已。他们每一天都在生死的边缘挣扎，在敌人疯狂的进攻之下，很多部队成建制成建制地被消灭。敌人大口大口吃烤火鸡的时候，他们可能正陷入弹尽粮绝的窘境，因为敌人轰炸了他们的补给线，前线的战士们长期缺衣少粮，许多战士，竟然是被活生生饿死、冻死的。
但为什么他还愿意跟着共产党呢？
因为出云共产党告诉他们，为什么出云会那样糟糕，为什么出云人会活得不像是个人。
之前的那次“革命”是失败的，它没有进行土改，没有清除出云本土的封建顽固势力，所以后来的出云反而成了一个披着现代化外衣的半封建半殖民社会。新建立起来的那个出云政府极度软弱，只是帝国主义的一条好狗。出云没有自己的国家主权，无论军事、经济还是政治都要仰人鼻息。
你说这样的国家可以发展吗？其实也是可以的。站在时代的风口上，猪都能飞上天，但那样的出云，永远只是时代风口上的猪，而西方社会，才是那个“时代风口”。
哪天人家想吃猪肉了，就会停止在下方吹气，让你摔下来，摔死你。出云在西洋人面前卑贱得犹如奴才——不对，不是犹如，就是个奴才。
如果不能彻底反帝反封建，那出云就会从1921年一直卑贱到2021年去，卑贱一百年，一千年，一万年，成为一个奴隶的民族。
那样的社会是没有希望的。
他们要建立一个新的社会，让老百姓能像是人一样活着。虽然......鹤田一郎心想，那样的未来，他多半是看不到了。但是，一想到以后他们的子孙后代能生活在那样的幸福当中，鹤田一郎就感觉到浑身都充满了力量。
整支部队在安静地吃着饭，忽然，一郎听见了惊呼声。
巨大的阴影笼罩在了大地上。
许多人惊讶地抬起头。鹤田一郎也跟着抬头，然后那一刻，他感觉自己失去了语言能力。
有人见过海洋中的巨鲸吗？
鲸鱼很多时候并不会跃出水面，它们只是靠近海面，然后潜藏在波浪之下。当潮汐涌起的时候，打鱼人能偶尔地瞥见那个隐藏在波涛底部的巨大黑影。那是人难以想象的庞大。
鹤田一郎心想，云上也有一只巨鲸。
那个鸿蒙巨物穿行在天穹之上。无穷无尽的浓云在它周围汇聚，就像是在水中扩散的墨汁一样。那个巨物一路移动，“墨色”就在高空一路扩散，就仿佛是有一只无形的上帝之手，在给天空拉上黑色的帘子。
一个庞大、狰狞的影子在浓云背后若隐若现。
鹤田一郎感觉自己的头皮开始颤栗起来。
下一秒。
天空裂开了。
在那云层的背后，许多烈焰一般的星星，掖着长长的尾巴坠落下来，数量之多，几乎布满了整片天穹。
方圆数百公里内，所有人都看到了这一幕。
当那些“星星”落在地上的时候，高山简直不是崩塌了，而是像是冰水一样被融化了。
大地如同水波般动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