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皆须侍奉。
农奴侍奉地主,自由农和地主侍奉贵族,大大小小的贵族、商人和主教侍奉国王。
而国王呢?国王只需侍奉教宗,法兰西的国王甚至可以跳过这个中间商,直接宣称自己侍奉上帝。
夏尔·德·瓦卢瓦,刚刚结束了内乱,成为无人可制的国王,突然被人揭开血淋淋的真相,告诉他,他所信赖亲重的圣女和侯爵,其实是和法国王室有百年血仇的受害者。
他会做什么呢?
人们怀疑受害者时,可比对加害者还要苛刻呀。
贞德的旗帜正在巴黎城下飘扬,眼前城门紧闭。
虽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但她已如海燕一般,嗅到了风暴将至的味道。
“隆格维尔伯爵病了。”衣着华丽的治安官站在城头,朝城下喊道,“现在由我克莱蒙伯爵夏尔·德·波旁主事。”
“回去吧!栋雷米的女孩!巴黎没有任何东西与你。”
顿时三军哗然,苏格兰蛮人们都吵嚷起来,直嚷着要轰开城门教他好看,法军也面色不豫,盯着克莱蒙伯爵的眼神殊无善意。
他们赶了两百公里的路,走到巴黎城下,不入城休整也就算了,竟连些许劳军的粮食也没有?倘克莱蒙伯爵没有巍峨的城墙保护,只怕已被将士们细细地切作臊子,不见半点成块的在上面。
贞德一回头,一千名老兵持械肃立,佣兵们和新兵也相继收声。她再平静地仰望上去,贤王查理五世所筑的雄城,并不是为了防卫这一位少女的目光,因而克莱蒙伯爵全没觉得自己受到了保护,直欲转身便逃。
“下来说话,伯爵。”贞德朗声道,“我要求你下来。”
“你并非我的领主,更不是国王。”克莱蒙伯爵战战兢兢地说,“我不下来!”
少女皱了下眉。
到底发生了什么?如果是布兰度先生在这里,或许有很多种解决办法,譬如拿波旁家族的局势分说,拿克莱蒙伯爵尚沦陷在北的领地劝诱。但对贞德来说……
她擎着旗杆,如擎投枪,高声喊道:
“叫拉海尔过来,他病了也不会不肯见我一面,还有德·奥龙,难道他也病了吗?浣熊先生、米歇尔先生,任何我在巴黎认识的人都可以。我一定要亲自问问他们,为什么巴黎的圣马丁门会不欢迎我的到来。”
克莱蒙伯爵涨红着脸,大声道:“栋雷米的女孩,你好大胆!难道你还不明白你做下的事吗?难道你要我当众抖露,教你的众属轰然散去才肯悔悟吗!”
“狗屎!”城下的诸军都愤然大骂,“就你们这些贵族,也配编排圣女大人吗!”
贞德持旗静立,则三军撼如雷动,克莱蒙伯爵只觉得污言秽语飞落如矢,终于丧了胆气。
他摘下头盔,纤长的野鸡尾羽耷拉下来:“求您了,圣女大人,求您慈悲!别管那些泥腿子的求援了,就让您战无不胜的长袍,沾染一次畏缩的淤泥吧!”
其声哀婉凄烈,诚心正意,城下军士听了,都禁不住心里一酸,同时醒悟到似乎发生了什么大事。
“啊,我明白了。”贞德便道。
虽然她还没明白,但说出这种话的时候,一城上下,莫不松了口气。
“你,做不了主。”她擎着旗,遥遥一指,“那就算了吧。”
少女一抖缰绳,拨马便走:“我自己往贡比涅去,那里的人一定会欢迎我。”
“回来!”伯爵在城头喊道,“天哪,难道真有人这么蠢吗,那只是为了吓阻你的陷阱,不是可以选择的道路!”
她的军队小小地喧哗了一下。
贞德便仰起头,答道:“伯爵,我没有看见陷阱,只看见了即将被战火摧毁的麦田,巴黎人已经苦了一年,不能再让努力勤耕的农人颗粒无收,再让孩子们饥寒交迫。”
她转头笑道:“各位也看出来了,这不是雇佣你们时说好的情况,前面变危险了。倘有年幼的孩子要照顾的,还有年老的父母要赡养的,或有爱人等待的人们,都请放心地离去吧,我不会让任何人嘲笑你们理智的决定。”
佣兵队伍确实动摇着,新兵们也有些慌乱。有人偷偷出列,羞愧地离开,有人掏出钱袋,退还了骑士团的定金,也有人走到贞德面前,做出临别的赠言:
“圣女大人,请小心呀,有人付了钱给我们,教我们在战争中同你作对。这样的人或许还有。”
“我已知道了。”少女只是笑着,祝他们离别之后也能得到上帝的福佑。
而后是最大的一伙佣兵,都是热那亚人,同骑士团的部分成员沾亲带故。他们将钱袋扔出来的时候,旁观者的议论声陡然变大。
“没想到热那亚人也要走了。”
“我们也差不多了吧。”
桑特拉伊看得急了,冲上来拦住他们:“各位,现在时局是有些不对,可你们总不能这样走吧,我们也打过这么多交道了,若是价格的事,都可以商量……”
热那亚人仍机械地扔下钱袋
。他们的头目站出来,同桑特拉伊说道:“之前的合同,没有提到会是这样的作战,价格,完全不一样。”
桑特拉伊便苦着脸想,还有得商量就好,勒曼格尔大人会买单的。
而热那亚人的头领便从地上捡起一袋钱,从中摸出一枚图尔德涅尔,法国的最小法定货币。
“之前是,跟随你们正常作战的价格;现在,是回报朋友,追随圣女的价格。”热那亚人狡黠地笑着,将那枚小银币收入衣袋。
余人纷纷举盾,呐喊,三呼贞德之名。
桑特拉伊也笑了,同热那亚人碰了下拳:“马可,回头我请你喝酒,不是这边的,我老家加斯科涅那里的,让你尝尝大西洋的味道。”
贞德便大笑道:“各位真是会做生意呀,可惜我家的特产各位都尝过了,要想弄点新东西招待你们。”
她挥旗向北:“就只有从英国佬那里夺了!”
两千五百人的军队,少了七百余人,却显得更精练了。斥候散开,车队上路,一行人扯开长列,都唱着振奋人心的歌曲,径直向北而去。
克莱蒙伯爵还扶着墙头,神情复杂地目送北去的队伍。
“拉海尔肯吃饭了?”他把玩着头盔上的雉羽,低声问道。
“肯了。”侍从像是快哭了一样,“维尼奥勒大人威胁,等他出来了,迟早要把我打死。”
“他肯吃饭了你就别去了。”克莱蒙伯爵挠了挠头,“以拉海尔的能力,不出来也能把你打死。”
侍从彻底地哭了出来。
“你能不能别像我这么没用啊。”伯爵无奈地喊道,“我觉得我都够离谱了!”
显然,周围的人并不给伯爵多少尊重的目光,因为被伯爵所抛弃的不只是贡比涅,也包括他的封地克莱蒙。
他们能服从指令,囚禁拉海尔,拒绝贞德入城,完全都是因为这是国王的诏令。
这份诏书正揣在伯爵怀里,供伯爵壮胆。
“但我也算是够善良了吧。”夏尔·德·波旁喃喃自语,“我可提醒够了,姑娘。”
他久久凝望,直到那面旗帜消失在大地的边缘。他本以为贞德只是个可有可无,用来鼓舞人心的角色,但今天正面同她以言辞交锋,克莱蒙伯爵几乎以为,香槟侯爵才是那个可有可无的角色。恐怕圣少女只靠她一人,就能团结起成千上万的大军,加之她战无不胜的威名,体贴贱民的人心……
那又如何?她不正是因为有这些才华,才被国王所忌惮排挤的吗?
“漂亮的野鸡会因为尾羽丧命。”克莱蒙伯爵感慨道,“而无用的才能活下来。”
侍从抽噎着问道:“无用的野鸡,不会被打来吃肉吗?”
克莱蒙伯爵盯了他许久,气急败坏道:“那一定是因为这只野鸡太多嘴了!今天拉海尔的晚饭也由你来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