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灵辞不常上朝，奏折由内阁与司礼监代为批阅。大小琐事交由内阁处理，一些机密之事，则越过内阁，来到了掌印何青手中。
旁人只见何青因长公主顾绯受宠，风光无两，认为贺灵辞宠信宦官，致使宦官与长公主勾结，祸乱朝纲，然而实际上，那些真正重要的机密文件，都是贺灵辞亲自处理的。
何青第一次见到这位年少的小皇帝，是两年前。
贺灵辞并不是第一个宠信宦官的皇帝。先帝在世时，将身边的近臣心腹遣散一干二净，只留下贴身伺候的宦官内侍，多达千人。先帝驾崩，宫中并未换人，贺灵辞登基第一年，年仅十五岁，一门心思只在长公主身上，内阁又忙于收回那些因皇位空悬被分散的权力，这些留在宫中的宦官内侍更是无法无天。
其中有位提督，仗着自己是宫中老人，过去在天子御前服侍，与朝中官员勾结，在天子脚下敛财，建立了一座地下销金窟。
销金窟在京城有名的烟花柳巷深处，声色犬马，纸醉金迷，专做见不得人的生意，视人命如草菅，血腥奢靡。
先帝还没来得及管便病逝，年少的小皇帝根本管不着，这销金窟便愈发肆意，那位提督也在宫中得意风光。
何青七年前入宫，亲生姐姐因颇有姿色，被卖进销金窟，不堪作弄，没多久便香消玉殒。何青找到他姐姐时，已经是一具干瘦的尸体，手脚被砍去，死状极其可怖。他因此对这销金窟恨之入骨。
他变卖家产，收集线索，终于找到了那位销金窟的幕后之人。
彼时何青还是个不起眼的小太监，借着一场宫宴，用尽浑身解数，将醉醺醺的提督推入湖中，了结了他的性命。
那位年轻的帝王就在不远处看着他，安静如画。
何青吓得浑身是汗，几乎以为自己要将性命交代于此，哪知皇帝只是歪了歪头，问他：“你是在杀人吗？”
何青抖得更厉害了。
他跪在皇帝面前交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一提到自己已故的长姐，愤恨再次由心而生。皇帝只是安静地看着他，仿佛没有任何属于正常人的情绪，甚至还有点不耐烦。在何青以为自己必死无疑的时候，那少年皇帝忽然问：“你杀了提督，你觉得之后该怎么办才好？”
于是，何青成了新的提督。
不仅成了新的提督，还代替了那位已故的提督，成为销金窟的掌权人。何青用两年的时间，彻底颠覆了销金窟的肮脏勾当，将销金窟改造成一座地下城，建立起一张庞大的情报网。
他也从提督一步一步变成司礼监掌印，变成天子宠臣，朝中最风光的人。
旁人将他视作新的奸佞，认为他能有今天，是因为在长公主面前讨巧。但又不敢得罪他——销金窟被改造之前，不少官员都去过那里，何青手里拿着大量把柄，一旦曝光，十个家都不够他们抄。
只有何青心里清楚，真正在幕后推波助澜的，是这位不争不抢、毫不起眼的小皇帝。
他只是在为皇帝办事。
内阁首辅孙仲杨多次弹劾何青与顾绯，指责他们祸乱朝纲，那些大臣却不敢应。孙仲杨以为是因为那些大臣内部勾结，都想要他这个首辅的位置，故而不肯配合他，殊不知他们的把柄，都在何青，或者说是贺灵辞的手上。
“陛下，”双手将奏折呈上，何青逐一汇报道，“中南地区的事已经有了眉目，中南巡抚疑似与江湖人士勾结，那些官员都称那位负责沟通的人为‘少庄主’。还有便是……孙首辅联合十余名老臣，准备联名上书，要求您选妃。”
贺灵辞今年十八岁，身边别说妃子，连个贴身服侍的宫女都没有。
按理来说，皇子十来岁的时候，便会安排宫女教他们通晓人事。当今太后并非皇帝生母，再加上贺灵辞前两年体弱多病，这件事便一直耽搁下来。
他黏顾绯黏得过分，内阁好不容易压下的“摄政公主”之名，由于贺灵辞的放任，又在朝中传开。他们过去多次弹劾顾绯不该摄政，贺灵辞一概当作没看见，如此一来，他们只有从其他方面下手。
贺灵辞再怎么亲近顾绯，顾绯都只是他的皇姐。待将来娶了皇后，有了妃子，顾绯还能继续待在皇宫吗？她已经二十一岁，已有封地，先帝还为她建了豪华气派的公主府，留住皇宫委实没有道理，早就该嫁出去了。
立在窗边的修长身影转了过来，抽走了何青手中的奏折。贺灵辞微垂下眼，随意将奏折翻开，前几本都是要求他选妃，或是要求顾绯帮他选妃，他都没什么表情，直到看见了一行突兀的文字，薄唇微微勾起，笑意却不达眼底。
“何青，”他的语气轻缓，“他们要我给皇姐选驸马。”
何青心里“咯噔”一下，让皇帝选妃就算了，谁这么想不开敢提顾绯的婚事？真是寿星公上吊嫌命长。
他跟在贺灵辞身边两年，知道什么才是贺灵辞真正的逆鳞。
那天他与贺灵辞初次接触，何青说了许多话，贺灵辞都没什么表情。只有在他说到他做的这些都是为了他的姐姐时，贺灵辞才轻抬眼皮，有些疑惑地看着他。
“你很喜欢你的姐姐吗？”
何青道：“长姐抚养我长大，为家中操劳多年，连自己的孩儿都病死了，长姐是我的恩人。”
贺灵辞皱了皱眉，似乎不太满意他的回答，自言自语道：“皇姐也是我的恩人。”
他在某些事情上单纯得过分，或者说，过分冷漠。何青费了好一番口舌与他解释何为血浓于水，何为结草衔环，他都只是平静地看着他，完全不为所动。
这让何青心头不详的预感强烈，他甚至不敢去想这究竟意味着什么。
好在当时贺灵辞并未追问。
但怀疑的种子一旦埋下，便会疯狂生长。这两年贺灵辞要他建立情报网，与其说是为分散内阁权力，不如说是，为长公主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