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大夫欣慰笑道:“正是,陈某祖上是编者之一,信王妃博闻强识,陈某佩服!”
恭维之心有几分真不打紧,却是拉进陌生关系的捷径。
陈大夫翻出几份脉象诊案,在长桌上一字排开。
“初看,老人家得的似是怔忡之症,只是久未用药,四物汤对其已无药效。”
“那日陈某的同僚严太医特来为其把过脉,断其肝积过甚,以肝母伤心子,致心火妄动,每突闻人言物动,便惊恐躁动……”
“陈某连给她服了三日养心安志汤,略有成效,眼下陈某已定良方,助其泄南补北,旺西之气,平东方之根。”
一会儿母子,一会儿东南西北,贺兰絮听得一头雾水。
见其蹙眉沉思,陈大夫叹道:“老人家需用两方双管齐下,其一先养心安志,其二调解体内五行之气,如果信王妃喜读药方,应听过《难经》。”
“此方正是源于难经,但在医官院众人的多番辩证下,已做过些许改良,但是……”
陈大夫说到此处,声音滞涩顿住。
贺兰絮道:“陈大夫但说无妨。”
前世陆家婶娘在自己与顾游成婚后不久离世,她心中已做好准备。
无论如何,她只希望在婶娘有生之年,能少受些罪,过的自在些。
陈大夫沉吟道:“老人家时日无多,信王妃,陈某为医者,亦怀父母之心,昨日已与信王殿下交过底,还望王妃莫要伤怀才好!”
他出身医药世家,跟医患打了一辈子交道。
很清楚家眷得知病情后的心境。
信王与这名不见经传的王妃刚传说婚讯,就亲自把王妃母族老人送到此地,还特意去宫里请来严太医,足见信王对这位王妃的情谊之重。
可现实残酷,肝积之症一经发现,多半无好转可能。
老人家身子骨也不算硬朗,不日便会出现黄疸,鼓胀,右胁之下覆大如杯,喘息粗重甚至无法躺卧……
严太医私下喟叹过,一得此病,人将被折磨得凄惨无比。
景睿帝时一翰林医官院职事正是因受此病熬煎,自配一服牵机药断了残生。
贺兰絮虽有准备,听到确切论断后,泪意还是忍不住上涌。
她惶惶地起身致谢,眼前突然一黑,险些晕倒。
陈大夫隔着长条桌搀住她,三指刚好搭在她的腕上,眉头瞬间皱了起来。
贺兰絮一心想着去瞧瞧婶娘,没有留意陈大夫的异样。
“陈大夫,可否行个方便,让我那丫头青栀拿着药方先去配了药,我们再离开?”
陈大夫自无不允,随口唤来一青衣小厮。
贺兰絮看到婶娘的气色远比自己进宫前差得多,只以为是她被吓得狠了,诱发肝积之症,为此自责不已。
“婶娘认得你,小丫头一晃眼出落地像个大姑娘了!”
青栀见她又胡言乱语,不安地跟贺兰絮道:“姑娘,婶娘刚才还不认得我,问我是哪家的,怎么瞧着比以前更不好了?”
贺兰絮摇头:“陈大夫原是翰林医官院职事,没有他看不透的病症,青栀,你拿上方子,先去药局多取几服药带回家!”
说着,往她手里塞了张银票。
看她将要出门,又轻声叫住,“去药局换了散钱,记得打点为咱带路的小兄弟,快去快回!”
青栀一走,婶娘自己坐了起来,泪汪汪地拉着贺兰絮坐在近前。
“姑娘,别费银子了,婶娘的病治不好!”
贺兰絮一惊,替她把鬓边的白发掠至耳后,“婶娘,你真记起我是谁来了?”
婶娘干白的嘴唇张了张,小心看了眼门口,低声道:“昨夜我就清醒了,姑娘,这两年真是苦了你了……眼下,婶娘有个不情之请。”
贺兰絮眼眶泛红,“婶娘尽管说。”
婶娘攥着衣袖擦去她的眼泪,自己也抽噎着,“我想回乡下看看,还想把渊儿和你姐的遗骨都带回去,一家人总要在一起才踏实!”
“你不要难过,婶娘难得清醒,若此时不说,恐怕没机会了,兰絮,你只身在京都,婶娘很怕!”
“你跟我一起回去,找个好人家嫁了,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好不好?”
贺兰絮泪如雨下,伏在她膝头的薄衾上流泪。
这可能是世间唯一一个以长辈身份对她这么说话的人了!
可她却不久于人世。
一家人在一起是好啊,可父亲遗骨下落不明,若自己遁世隐居,父亲何时才能魂归武州!
婶娘心疼地摸着她的头,“路宝是个好孩子,可海家夫妇却不见得,平反那种会丧命的事,他撺掇你去做,只当老婆子我眼瞎!”
“去的人都已经去了,全府上下只保住你这么一个半大丫头,那歹人还想把你也搭进去不成?”
贺兰絮听她说话越条理,越清晰,就越感到心惊胆战。
按陈大夫的诊断,她的状况只会每日愈下,这突然变得口齿伶俐,怕是不妙!
想到此处,贺兰絮忙整理仪容,平复情绪,想再把陈大夫叫来把把脉。
“婶娘不急,老家是一定要回的,但咱们现在先听大夫的建议为好。”
贺兰絮深吸一口气,刚转过身,就撞上了一个结实温热的胸膛。
她慌乱地后退几步,强忍泪意抬起眸子,“殿下怎么来了?”
沈域还是第一次见她软弱至此,立刻瞥了陆家婶娘一眼。
见老人家脸色蜡黄,压下怒气不忍道:“我刚从酒库下值,路过此地,看到街角的马车,便进来了。”
“正好,我的马车上铺着软垫,婶娘可坐可躺,能舒服些……”
婶娘知道此人是信王。
正因如此,她才在昏厥的贺兰絮被送回家那日气急攻心,当场发了疯。
贺兰絮略顿片刻,心中一叹道:“殿下公务繁忙,实不该来这里耗神,青栀取药去了,等她回来,我们再出去不迟。”
从安乐堂到众安门,两辆马车内的气氛都压抑无比。
青栀在沈域的马车上,陪着婶娘说话。
贺兰絮与沈域在窄小的车厢里,对向而坐,膝头相抵,两人却都没有交流的欲望。
沈域下车后,连门都没进,只是回望了几眼站在门前一脸悲伤的贺兰絮,便矮身坐进自己的马车,让闻欢打马离开了。
在一侧拴马的许光遇,与闻欢浅浅相视一眼,转身跨入宅门。
清醒后的婶娘仿佛一夜间老了十岁,脸皮松垮,眼角下垂遮住半只眼,说不出的颓然。
青栀也有同感,甚至不敢靠婶娘太近。
贺兰絮对人身上的这种气息再熟悉不过,那是一种类似于植物干枯时的凋零之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