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结结实实地抽了几鞭子，己蛰疼得半晌爬不起来。耳畔哀嚎声、嬉笑声、斥骂声此起彼伏，又过了约摸一顿饭功夫，己蛰终于勉强支撑着坐起来，不过仍然感觉眼冒金星，天旋地转。
“你这老猪狗又两手空空！老爷们晦气，撞着你这个魔头，今儿也五劳七伤，明儿也沉疴难起，百般藐视法度，怠慢推脱，既然尔自甘堕落，便到大狱里躺一世去！”只听得士卒粗犷的声音呵斥道。接着便传来一阵丁零当啷的锁链碰撞声，夹杂着微弱的呻吟。
己蛰终于迷迷糊糊地睁开了双眼，隐隐约约地看到一位蓬头垢面、鹑衣百结的老者被两个缁衣士卒倒拖着从自己身前经过。老者费力地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可是细若蚊蚋，根本听不清。此老者正是之前默默地躺在洞窟内僻静处的“懒鬼”之一。如今看来老者并非是躲懒不劳作，而是委实身体抱恙，因为老者面色憔悴，一副病入膏肓、不省人事的模样。
这时，远处传来一阵喝彩声，但闻一位缁衣士卒说道：“奇哉善也！尔髫龀小儿，非但不逊于壮年，反而屡屡倍加缴纳，莫非天生神力？抑或有何奇术？
一个稚嫩的声音答道：“小子焉有神力奇术，无他，唯手熟尔！”
缁衣士卒微颔之，说道：“不错，尔到此劳作，的确时日不短。与活人不同，鬼魂的身子不会长大，气力也不会与日俱增。即便如此，尔身幼志坚，任劳任怨，所获过人，洵属可贵。念尔所纳经年居冠，堪为表率，待吾向司隶长官请示，定教尔擢升两等，编入匠籍，以示嘉奖。在场诸位，当以此子为榜样，只要勤勉不懈，必有出头之日。”
接着只听得众“人”鼓噪喝彩起来，将那位受到褒奖的孩童高高举起，十几只手一齐将其抛到空中，稳稳接住，然后又抛到空中。己蛰此时已经清醒了七八分，定睛看去，原来那位髫龀表率就是方才在洞窟中最吸引自己注意的孩童。其运镐如风，所得矿物确实比常人多出不少。己蛰原本打算想办法接近此子，看来时乖命蹇，怕是再没有机会了。
一个时辰一眨眼就过去了，己蛰跟随大众推着空车进入山洞中继续挖矿。经过这大半天的经历，他明白光靠自己很难在此地生存。于是他假模假式地忙活一阵，径自向髫龀表率等人所在的洞窟踅去。
髫龀表率业已跟随缁衣士卒走了。其余诸“人”仿佛失去了主心骨一般，士气低落，一面挥镐，一面叹息。
己蛰上前搭讪，躬身施礼，朗声说道：“恭喜诸位，贺喜诸位！”
之前拿鹤嘴镐阻拦己蛰的那位粗壮汉子说道：“喜从何来？”
己蛰答道：“诸位的同伴劳苦功高，被长官拔擢，连升两等，岂非喜事？”
粗壮汉子说道：“算不上同伴，我等也不曾沾光，尔速速离去，休要聒噪。”
己蛰莞尔一笑，说道：“诸君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在下初来乍到，形单影只，不过是想托庇于羽翼之下，请诸位慈悲垂怜。”
粗壮汉子说道：“我等自顾不暇，哪有余力庇护你，速速离去，莫要纠缠！”
己蛰无奈地走了。既然结交强者不成，只能团结弱者，必定要先展现自己的价值，才有谈判的筹码。
于是乎，己蛰找到了几个同样因为未能按时交差受到责罚的独身鬼，说道：“诸位万安，在下初来乍到，请多关照！”
其中一位约五十多岁，鬓发斑白，面黄肌瘦的农妇说道：“我等年老力衰，终日未能足量缴纳，每每受责罚，遍体鳞伤，拿甚么关照你后生儿。”
己蛰微微一笑，拱手说道：“阿姆此言差矣，三人行，必有我师，阿姆生前身后阅历皆远胜于小子，小子自当向阿姆及诸君多多请教。小子正有一事向阿姆请教。依我看来，采掘云母，无外乎掘、剥、装、填、运几个步骤，目今众位屡屡不能按时缴纳足额矿石，体衰力寡固然是一方面，但各人自扫门前雪恐怕也是产出极低的原因。倘若彼此协调，或掘矿，或剥土，或装车，或填埋，或运输，各司其职，产出之于各自为战恐不啻倍也！小子所言是否有理，请阿姆赐教。”
老妇人略一沉吟，说道：“乍一听，有几分道理，挖掘的只管挖掘，填埋的只管填埋，的确省去了变换工具及来回奔波的工夫。然而，上何处去寻觅这许多亲眷？彼此非亲非故，如何能同心一气？”
己蛰粲然一笑，说道：“阿姆又差矣。落地为兄弟，何必骨肉亲。如今我等皆为阶下之囚，危如累卵，朝不虑夕，独木难支。各自为战，势必不谐，同舟共济，或有一线生机。左右不过是挨一顿打骂，搏一搏又有何妨？”
原本余者诸人并未理会己蛰的话，渐渐地有三五者聚拢过来。这时，其一说道：“说得有理，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横竖不过一顿毒打，有何惧哉？”其二说道：“说得容易，谁来挖掘？谁来剥土？谁来装车？谁来填埋？”其三说道：“况且分工不同，成果如何分配？”大家七嘴八舌地说开了。
己蛰哈哈大笑，说道：“如何分配，暂且不谈。我等姑且先分工试试，倘若果然能够增加产出，证明此法可行，再论功行赏。倘若不能奏效甚或反不如前，那时各人干各人的营生去，再也休提。至于如何分工，惟有各显其能，奋力向前而已。小子年轻力壮，挖掘之事当仁不让。嘿嘿！”己蛰说罢，真个走到洞窟尽头石壁上，吭哧吭哧地抡起镐头来。
其余诸人略微迟疑，便先后忙碌起来，剥土的剥土，装车的装车，填埋的填埋，运输的运输。第一次分工协作，难免有些磕磕碰碰，龃龉并辔，约摸三四个时辰之后，竟然渐渐地熟稔默契起来。不过这种过于新颖的工作方式并未赢得多数人的信任。算上己蛰仅有四个人合作。
鼓声敲响的时候，己蛰小组已经装了满满三车的矿石。不仅他们四人欣喜不已，周匝诸人也议论纷纷。不过很快新的问题出现了。阿姆叹息了一声，说道：“令人所言果然不差，我区区四人竟能采得矿石三车有余，不过依老妪估算，恐怕三百斤有余，四百斤不足，不知如何分配才好。”阿姆话一说出口，大家雀跃的心立刻紧绷起来。的确，原本诸人各自为战，每位都不可能完成任务，但正因为大家都完不成任务，所以心里比较平衡。如今，矿石三百有余，四百不足。倘若平均分配，每个人都完不成任务，和以前没有本质的区别。倘若让其中的三人交差，那么剩下的一人必定要受责罚。虽然以前也完不成任务，但如今其他三人完成任务，剩下自己难免心里不平衡。所谓不患寡而患不均，不能合理分配的话，难免造成新的问题，刚刚建立的小组势必瓦解冰消。
此时，己蛰解颐大笑，说道：“小子敢问之前诸位每日平均能得多少矿石？”
阿姆说道：“老妪往日只采三十余斤。”
一装车老汉说道：“老朽平日得四十斤上下。”
一舞勺之年的填埋少年说道：“我往往采得六十斤左右。”
己蛰听了点点头，说道：“我昨日工时不满，采得三十余斤，今日倘若单干，纵然多得些，想来也不过八十斤。合计起来不过二百斤左右。今日我等联袂同心，竟能多得百斤，可见此法奏效。骐骥一跃，不能十步。我等今日牛刀小试，立竿见影，足矣宽慰。小子提出此法，实乃异想天开。各位萍水相逢，能够信任在下，实在感激不尽。在下甘愿分毫不取，绝无怨尤，诸位各取所需，速速交差要紧。”
阿姆连连摇头，说道：“这如何使得，若非令人提出此善法，我等皆难逃责罚，令人居功至伟，理应分得最大一份。”其余二人纷纷附和。
己蛰笑曰：“诸位休要推让，尔等老弱，且经年累月挨打受罚，早就遍体鳞伤，我既少壮又新至，挨几鞭子，谅也无妨。况且既是善法，必有依附者，倘若我所虑不差，参与效法者愈众，产出所增也愈多，届时，庶几个个皆可交差，岂不妙哉？”己蛰一席话说得大家怦然心动，遂不再争执。
果然彼三人破天荒头一次交了差，己蛰则又挨了一顿打骂，痛得撕心裂肺，死去活来。
翌日，隶中往往语，皆指目己蛰。因为两件事在长期未能交差的群体中传开了，一件是三位老弱居然头一遭交差，另一件是己蛰竟然解衣推食，成人之美。于是乎有不少同病相怜的老弱妇孺络绎不绝地前来拜访己蛰等人。一来是为了见识见识何谓分工协作，是否真能提高效率；二来是为了品评品评己蛰其人，看看他是真的高风亮节、有古人之风，还是假仁假义、收买人心。
其结果是有数十人愿意加入己蛰的小组，己蛰当然表示欢迎。更多的还在观望，这也在己蛰的预料之中，毕竟改变人心最难，不可能毕其功于一役。值得欣慰的是，随着人数的增多，效率确实也提高了，尤其是渐渐尝到了甜头的人们，积极性不可同日而语。
数月后，大多数原本常败者都加入了己蛰的麾下，多亏了分工合作，他们中的大多数都能够按时交差，这让缁衣士卒们都大吃一惊，不过他们只看成果，不计过程，还没有好奇到往洞窟内探个究竟。
不过随着队伍的壮大，很快出现了新的问题。原本大家都不能交差，横竖都是挨打挨骂。现在人人都能交差，但因为分工不同，有的做得多，有的做得少，甚至有的偷懒，但得到的却一样多。故而渐渐有人心生不满。再者，那些游手好闲的泼皮破落户仍然成群结伙的前来劫掠。原本势孤力单者，被抢了也只能忍气吞声，现在却是一损俱损，这引起了众怒。
如今因为几乎个个都能按时交差，省了多少打骂。所以工作间歇，己蛰诸人能够获得大半个时辰的休息。这一日大家聚在一处商议。己蛰高声说道：“衮衮诸君，首先感谢诸位团结与辛劳，使得我等能够每日按时完成差事，免受皮肉之苦，扬眉吐气，面上有光。其次，而今，我等聚在一处，分劳同酬者不下千人，不可为不众矣。眼下，有两件大事未决，其一是一直悬而未决的分配问题，其二是如何解决无赖子的劫掠滋扰。不知诸位有何高见？”
阿姆率先开腔，说道：“常言道，蛇无头不行，鸟无翅不飞。依老妪愚见，应当首先推举一位领头者出来。而后方能定规矩，御外侮。”
一位老者说道：“虽然无规矩不成方圆，但我等毕竟是甿隶之徒，擅自结党已是不妥，倘若再推举出首领来，制法度而修兵革，岂非公然反叛？只怕引火烧身也。”
一位少年说道：“阿姆说得对，阿翁亦言之有理。”
一位豆蔻年华女郎说道：“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众人皆笑，少顷，己蛰说道：“倘若不奖勤罚懒，日久必定人心涣散，重归于困乏；倘若不抵御劫掠，既令诸位心血付诸东流，又助长不正之风，彼宵小之徒不但不思悔改，反而变本加厉，终非了局。至于阿翁所虑不无道理，但一则我辈结众只为互助自存，别无所图。且所出倍增，有目共睹，于司隶、士卒亦有裨益，倘若复归一盘散沙，恐非司隶之所乐见也。再则，我辈所抵御者宵小鼠辈耳，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但教竖子知我辈不可欺耳。日久彼竖子无处剽掠，自然归于正途，躬身劳作，是皆大欢喜也。何况我等赤手空拳，何来兵革？”
大家听了哈哈大笑，遂消除疑虑。老者说道：“既如此，老朽再无顾虑，愿推荐令人为首领，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众人有附和的，有默不作声的，却没有反对的。虽然己蛰年轻而且立足不久但一者其乃发起者，二者确实见识略高一筹，一时半会儿也没有更好的人选。
己蛰笑着说道：“多谢诸位抬举。在下年轻识浅，德薄智寡，实在难担此重任。”
众人又再三推举，己蛰屡次婉拒，然后说道：“既如此，在下姑且暂摄首领。实则在下心中早有上佳人选，待改日前去拜会。目今在下且与诸位商量分配及守御事宜，望诸位明以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