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青犹豫片刻，走了过去，扯出纱布为沈白包扎。饶是做好了心理准备，看到背上血肉模糊的伤口时，仍不免心惊。
烛火幽微，帐内寂静无声，让陆青有一瞬的恍惚错觉。仿佛回到孩童时，遍体鳞伤的父亲坐在家中，母亲正在为父亲上药包扎，眼中是难以掩饰的心疼担忧，而父亲则会柔声安慰：“没事，不疼了。”
怎么会不疼呢，不过是父亲怕母亲心疼忧思罢了。每到阴雨天，父亲身上的陈年旧伤总会隐隐作痛。
世人皆羡慕武将荣耀加身，手握重兵。谁又知这些荣耀风光的背后，全都是以血肉生命为代价换来的。
陆青的手指修长微凉，动作也不像裴纪那般简单粗暴，仔细又轻柔。沈白的心仿佛被撩拨了一般，遍体酥麻。
他目光瞥到陆青手上一道伤痕，眸光微暗，开口问道：“你伤势如何？”
“无妨。都是些皮外伤。”陆青敛神答道。
陆青微微俯身，为沈白包扎手臂上一处刀伤。沈白瞥到她秀美的侧颜，喉结微微滚动了下，不自在地移开了视线。
陆青包扎完，顺手拿起放在一旁的衣裳为沈白穿衣。沈白只微微一愣，便乖乖伸开手臂。
“将军下一步要如何？”
陆青为他披上衣裳，便谈起了正事，将方才暧昧的气氛一扫而光。
沈白心中失落了一瞬，淡淡笑道：“难道我们想的不是一样么？乘胜追击，开疆拓土。”
陆青点点头，道：“不错。让将士们先休整一番，拓跋律打不过来也跑不了。将军且早点歇息。”陆青说罢便想转身离去，却被沈白一把抓住手臂。
陆青低头看了一眼沈白的手，又抬眸看向沈白，平静地问道：“将军还有什么事吗？”
沈白眼底闪过一抹尴尬。他莫名紧张起来，心头猛然一跳，望着陆青眼睛问道：“瑛儿，你还想要什么？我的军功也可以助你达成心愿。”
陆青微微蹙眉，将沈白的手掰开，温声道：“你的军功应该留给自己，换取沈家荣耀，用它封侯拜相。我所求的，会靠自己达成。”
沈白一颗心瞬间就沉了下去，他黯然道：“可我愿意给你。你为何总拒绝我的好意？我宁愿你对我有所求。”
陆青诧异地看他一眼，轻笑一声：“正因为我无所谋求，所以心态坦然。我不必讨好谁，也不必伪装成什么样子，只需要做我自己就行了。我觉得这样很好，我喜欢这样子。”
沈白顿时哑口无言，默然片刻，又问道：“你对江遥也这样么？”
陆青笑了笑，道：“不光他，我对我以后的夫君也这样。因为我从不谋求男子能矢志不渝，从一而终。没有期望就没有失望。不是吗？”
沈白眼中闪过震惊，很难相信一个十几岁的闺阁女子竟然对姻缘这么悲观，谈起未来另一半毫无半分羞涩期待，甚至没有一丝少女对感情的美好向往。
“不是所有男子都是这样的。譬如你父亲，不就很专情么？”
沈白试图改变陆青的一点想法，但她显然低估了陆青的惊世骇俗。
“我父母只是死在……对彼此还没有厌倦的时候罢了。”陆青顿了顿，继续说道：“或许我父亲会从一而终。但是世上又有几个这样的男子呢？与其为了一个极小的可能，抱有不切实际的期待。不如一开始就认清现实，免得日后失望伤心。”
陆青转过身，双手负在身后，立在昏黄的光影里。她身姿秀挺又带着些微的寂寥，似天边寥落的星子，独自守着自己的一方天地，却让沈白油然生出一丝怜惜心疼。
陆青总是与人隔着距离，尤其是恢复女子身份后，那份疏离冷淡便更加明显。
她顿了顿，缓缓说道：“我给将军讲个故事逗个趣。我以前曾为一位高门夫人诊过病，她与夫君少年夫妻，琴瑟和鸣，是当地一段佳话。只是人到中年色衰爱弛，她的夫君竟然与一个来府里打秋风的远门亲戚眉来眼去，偷偷厮混上了，还被她当场捉奸在床。她一气之下病倒，生无可恋。”
陆青说到这里嘴角勾起一抹嘲讽，又继续道：“那女子其实姿色才情品性都不如她，但是胜在年轻新奇，且会伏小做低小意温存，还有了身孕。那男子便不顾夫人病情，急着纳妾。那位夫人倒也不是不许丈夫纳妾，只是感觉自己受到了蒙骗欺侮，咽不下这口气。”
陆青说到这里笑了笑，沈白心中顿时微微一颤，不知陆青又说出来什么惊世骇俗的话。
“我说你若是伤心，那大可不必，因为不值得。你本就不该轻信人，而且既然错信就该收回自己情意，怎能知错不改一错到底。你若是愤怒呢 ，就干脆与那对狗男女同归于尽，还家宅和子女一片清宁。”
沈白听到这里眉头轻跳，果然又是如此惊世骇俗。
“将军不如猜下结局？”陆青语气轻松愉悦，沈白思忖片刻，道：“她不敢杀人。又原谅了自己夫君？”也不怪他这样猜，世间大部分女子都会这样。
陆青缓缓转过身来，微微一笑，眸光清亮，道：“她自然不敢杀人，这世上敢杀人的人毕竟是少数。但她也没有原谅，家人也不会允她和离，她从此不管不问。讽刺的是，她什么都没做。他那位夫君也不过两三年，就厌倦了小妾，他发现小妾并不像他想的那般纯善温柔，还有贪财自私很多毛病，甚至都嫁过人了还伪装处子。真正纯善温柔的女子又怎么会爬到别人夫君的床上呢？哼，也就骗骗蠢男人罢了。”
陆青冷笑一声：“他倒是后悔了，只可惜破镜难圆，再没有回头路了。二十年情意转眼成云烟，且不说夫妻，朋友能做二十年也是难得。”
“风流韵事讲完了，将军早点歇息吧。明日还要早起。”
陆青说罢便不再停留，掀帘走出营帐。
沈白张了张嘴，欲言又止，轻叹一口气。
他摸了下微红的耳尖，暗自感慨，自己千军万马都不怕，竟然怕听陆青讲风流韵事。关键自己听的耳红心跳，讲故事的人偏偏还面不改色。
此时趴在营帐外暗处偷听的晋青也目瞪口呆，轻手轻脚麻利地溜走了。
她心中暗暗惊叹，少夫人果然威武，讲起此等风流韵事来，竟然没有半分含羞带怯。什么狗男女，什么爬床，什么处子，什么蠢男人。
她暗暗思索着，如何向江遥简明扼要地报告，少夫人深夜在营帐为沈白讲狗男女风流韵事？
不行，想到江遥那双深不可测的眼睛，她浑身瑟缩了一下 。江家几乎所有暗卫都更怵自家少爷，他远比江老爷更老成持重，胸有丘壑。
应该写沈白欲赠军功于少夫人，少夫人拒绝并讲了个狗男女风流韵事回赠沈白。
嗯这样少爷就不嫉妒了。一句话，可以保命，也可以丧命，自己还是很聪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