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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朗在偌大的旧档馆中行走着。
没有提灯，步履安静，就像是一只幽灵。
他的目光时而在身边书架侧面的年份标注上扫过，确认过年份后，他又毫不停留地继续前行，时间不对，这里没有他的故事。
展昭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当然平阳公主也是，只是猫娘懵懂无知，但公主殿下却咬住了嘴唇，她知道孙朗在找什么。
不知走了多久，孙朗在一处书架停下，喃喃道：“武业二十一年。”
他刚刚穿越到这里的那一年，他命运发生翻天覆地之转折的那一年，一切都开始发生改变的那一年。
上将军的目光变得幽然，他下意识伸出手，想要抚摸着那铜铸造的嵌板，武业二十一年，过去的时光以这样的形式留住，提醒他忆起当年，当年的那些日子，那些年所经历的一切，以及他站在这里的目的。
就像是一个轮回。
八年前，一群人以一个无辜少年的苦难为代价，换取了这个世界的和平，如今那个少年经历了背叛后回归，他已经不是任人拿捏的当年。
其实……也就是这么大的事儿。
只是孙朗依然产生了一丝怅然之色，低声道：“一晃，已经八年了。”
他继续前进，走过了二十一年的岁月，也走过了崭露头角的二十二年，在武业二十三年，他已经是声名鹊起的少年名将，在元祖魔剑的残酷锻炼下站直了身子，屡战屡胜的名声已经传回了夏州金陵。
二十四年，他已经建立了初具规模的班底，有了很多足以托付生死的袍泽，与荣国府重新建立了联系，他有了一个家，然后是二十五年，那一年爆发了很多大战，帝国开始转入反攻，这一年的兵部文书备案，他一定占了很大一部分，他已经有了决策的权力，运筹着一个战区的军事大权。
到了武业二十六年，他有了一根元帅节杖。
然后就是二十七年。
他来到这个世界已经足足六年。
也是他待在军中的最后一年，也是他为帝国的最后一战，一些事情应该在那一年画上句点，但负责书写历史的人没有把笔握紧，于是就有了二十七年的惊惶，二十八年的凄惶，以及二十九年的紧张。
如今，秋早至，冬已近，武业二十九年即将画上句点，史官将记录下武业三十年的开篇，在明年，是一个穿越者的九年纪念，六年的苦与三年的约，加在一起就是九，九是极数，很不错，很好听，不远了，已经近了，今年一定要让皇帝高高兴兴过一个好年。
孙朗走到了那一排排书架的尽头，最后一个堆满的书架是武业二十八年，二十九年的卷宗还没入库，后面全都是空荡荡的书架，没有卷宗，没有年号，而神策上将的嘴角泛起微笑，他突然想起了一件很有趣的事情。
武业二十八，武业二十九，武业三十。
没了。
不知怎的，他就是觉得这样的数法，很有趣，很有趣。
带着这一丝笑意，孙朗转向了武业二十七年的区域。
平阳公主跟在身后，默然凝视着师父的背影，她试图去了解孙朗的心情，所以公主殿下轻声说道：“师父……不看看吗？”
她指的是孙朗略过武业二十一年到二十六年的往事，直奔大荒山的终局，她以为师父至少会驻足片刻，随意翻找，从陈旧落灰的卷宗中追忆着当年的过往，那一段值得回忆的往事。
孙朗停下脚步，看了一眼可爱的弟子，对方是天策帝姬的胞妹，性情与其姐截然不同，但容貌却甚是相似，孙朗没有因这极其相似的容貌而对这柔弱内向的姑娘产生憎厌之感，在平阳面前，他一直很温柔。
他只是一笑：“有什么好看的？”
“虽然……”公主殿下低声道，“虽然这两年朝野都不太提起您，但有很多人不会忘记您，有很多东西……是抹不掉的。”
她犹豫了片刻，望着那一排排书架，那些孙朗活跃于天元战场的年份，然后慢慢道：“这里有关师父的卷宗，一卷不少，未曾有片纸被人毁去，父皇在一年多前打过这里的主意，但遭遇了前所未有的阻力，所有人都在发话，所有人都表明了自己的立场，无论是您的朋友还是对头都表示反对，就连最忠诚狂热的内卫都不敢去做这件事……父皇当时感觉很挫败。”
她望着孙朗，眼神亮晶晶的，柔声道：“师父所做的一切，没人会忘记。”
当年朝野众臣众志成城、以无声的沉默反抗君王最大的刻薄，无论是打抱不平还是只求心安，这种行为虽然感动了平阳公主，却感动不了孙朗。
对于公主殿下三言两语透露出来的、有关当年的旧事，神策上将以另一个刁钻的角度发现了问题的关键：“也就是说，我现在在这里放把火，急公好义的朝野人士都会义愤填膺地骂皇帝的娘？”
“那可不行，当时是当时，现在是现在，您现在都回来了，父皇哪有理由做那种事情？这太奇怪了！”
平阳公主说完之后，委委屈屈道：“……还有，师父，那是我奶奶。”
能教出你父亲那种玩意儿来，你奶奶自然也不是好玩意儿，而且我骂艹你奶奶是给你面子——当然这种骚话，是不能在平阳跟前讲的。
他走入了武业二十七年的领域，卷宗从上至下、由左及右也是按照时间排列，神策上将走到深处，大荒山之战的篇幅果然很少，他懒得去看朝廷绞尽脑汁编排的一二三四五，直接翻找战后洗地相关的各项调动。
为了方便快速查找，他一搓指尖，微茫的小火苗从空中浮现，亮度很低很低，无法照耀三尺之外的黑暗，但仅靠这微茫的光亮，孙朗与平阳这等大高手就足以看清楚太多太多的东西，搜寻的效率也更加高了。
“找到了。”
孙朗从密集堆叠的文档中抽出了一卷，震落灰尘：“韦叔裕，应元大营，武业二十七年率军驻守大荒山战场遗址，配合一应搜寻与打扫事务，封锁战场，格杀窥伺者，令壮烈英魂安眠……呵。”
他发出了意义不明的一声冷笑，展开了卷宗，细细看了下去。
一军事务何其繁杂，纵然只备案重要的记录，堆积起来，也是极多的，幸好孙朗既为大宗师，又为大元帅，肉体强横、记忆绝佳，又熟知军务之事，因此一目十行，翻阅极快，一卷接着一卷找下去，终于眼神一凝，发现了他想要找的东西。
“少府圣器监……”他喃喃道，“就是你了。”
圣器监绝对是帝国最神秘也是最重要的部门……几乎没有之一。
它是一个兼备研究与制造功能的部门，基本代表着帝国先进生产力的前进方向，帝兵是后土的国之重器，圣器监主要就是负责帝兵的制造、维护、保养、开发等一系列事宜，权力很大，地位超然，有自己的一套运转体系，甚至有自己的部门武装，在整个帝国的政治生态中有着非同一般的地位。
历史上数次皇权与臣权相争，就是围绕着圣器监展开，主要矛盾集中在这个部门究竟直接向皇帝服务还是纳入朝廷的行政体系中，争来争去，最后的结果看圣器监名字的前缀就知道了。
少府圣器监。
少府是皇家的私人机构，主要职能是为皇室进行财务管理，负责宫廷一应起居吃穿玩乐用度，所谓少府圣器监，就是皇家圣器监的意思。
这意味着皇帝掌握了这个国家的根本性命脉与强盛之源，最大程度地确保了君权的无上强盛，只要在位的皇帝不是白痴，就绝不会将圣器监的管理权拱手让给臣子，这是不可退让的底线。
这对皇室来说是好事，但对国家的其他人尤其是大臣们来讲，就不算是好事了，毕竟君权与臣权就像是夫妻两人，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所谓举案齐眉、其乐融融都是狗屎一般的屁话，骗外人和哄小孩儿的，皇帝太过强势，臣子们就要变成小媳妇。
就像现在的情况。
圣器监是皇帝的私人机构，拥有直属军事力量，汇聚天下能人异士，还有最新型最强大的帝兵可以动用，甚至有人猜测圣器监的军事武装是不是他娘的由帝兵武者组成的可怕军队——那场面一想就让人头皮发麻。
而这样一股足以颠覆一个强盛门派的力量，就掌握在皇帝手中，即使是一品大臣、朝中元老都无法干涉圣器监的运行，无法施加自己的影响，圣器监就像是君王手中的一把隐形的利刃，令大臣们心怀忌惮。
这意味着皇帝可以命令圣器监做一些很私人的事情，做一些臣子们不知道的事情……甚至连嗅觉灵敏的御史台都无法掌握踪迹。
“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啊……”
孙朗喃喃道。
作为一品大臣中的一品大臣，作为天底下最有责任感的官员，他也了解了最深的内幕，历代朝堂名臣们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的，经过了很多年的大权传承，皇位终于交到了一个丧心病狂的孙子的手里。
在位的武业皇帝有着与历代帝王无二的野心，与极端疯狂的执行能力。
在他手中，圣器监发挥出的作用，甚至超过了所有人的想象。
“看来得跟圣器监接触一下了……”
这样一个皇帝的私人机构，独立于朝廷诸部，自行运转，几乎不受辖制，只能被几位朝堂巨头以警惕之心私下打压和关注，这意味着圣器监可以悄悄做一些不可言说的事情……毕竟它们是圣器监，有制造、研发与维护帝兵的职能，打着这样的幌子，他们可以明目张胆地进入大荒山收集魔器。
孙朗抖着手中的卷宗，冷笑道：“有意思，有意思。”
获得孙朗的首肯，平阳公主踮起脚尖、探过脑袋看着卷宗上的记录，武业二十九年通过应元大营的各路人马，全都证件齐全、理由充分，因此得到了守关军人的放行，私自的闯入者基本上都被擒拿锁杀，那是另一个卷宗的故事，血淋淋的一串串名字，而且大多都标记了身份。
神策上将也看了那些死亡名单，没有熟人，可见韦叔裕也放水了，因为他的事儿，当年有很多人偷偷溜进大荒山寻找踪迹，有本事的人来去自如，没有被守军将士发现，被发现的亮明身份之后，也被偷偷放了。
这很正常，皇帝心知肚明也必然默许……大荒山事后，天子没有在第一时间向“贾瑛余孽”举起屠刀，那他必然得宽厚再宽厚。
当然，如今问题的关键不是这个，而是孙朗手中的名册。
平阳公主瞧了过去，时间地点人名一应俱全，在通过应元大营的封锁、进入大荒山的诸多合法部门中，与皇帝扯得上关系的，只有圣器监所属，他们进入大荒山的任务各种各样，有的队伍要搜寻魔器，有的队伍要寻找帝兵，这些都是圣器监的职能，这是他们的工作。
最重要的是……每一支队伍都是十二人一组。
跟吴回的描述一模一样。
平阳公主眼尖，已经看到了最有价值的一行记录：“师父！这里有写！触发大荒山残留武道印记，因而遭遇减员，战死十一人，仅余一人，验明正身……师父，就像荧惑剑侍所说的情况一样，他就是吴回救的那个人！”
孙朗的笑容很是意味深长。
他慢慢摇头，平静道：“不见得。”
平阳公主讶然：“怎么？看文书的记录，显然与吴剑侍所言相合，十二人的队伍，皇室秘属的出身，还有只剩一人的减员……”
“情况描述倒是极为符合，但问题是……”
孙朗举起了手中的书册，在火曜之力所制造的点点星火的光亮中望着厚厚的纸张，神策上将的脸庞隐藏在幽光之中，轻声道：“这一卷书册，是伪造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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