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27。”
陌生的声音。
陈泽停下了转轮，转身面向左侧，注视那具积满尘埃的金丝楠木棺材。
这处场所类似于“古人类文化博物馆”，只不过长期无人问津。
摸索到这会儿陈泽已经总结出部分规律，其中之一便是机器人们喜欢可以成群结队的场所——因为那样方便随地开银趴。
而眼下则堆满各式源自人类文明的老古董，过道逼仄，连线缆都伸展不开。
自然不受欢迎，因此冷冷清清，鲜少有机器人出入。
“9527。”陌生声音又重复了一遍。
陈泽也算确认完毕，声音来源正是这口棺材。
“同胞？”陈泽试探着发声道。
据他观察，机器人之间交流一般用电波，简洁且高效。
而使用声波交流者，除了他自己也就剩反抗军，还有那些知晓他身份的异形缺族。
难怪公开使用声波时会引来异样亮光。
“同胞。”楠木棺材在回应的同时迅速褪色，表面纹理跟着急剧转化，直至露出金属光泽的本来面貌，
“向你致敬，9527。”
“有什么吩咐尽管说。”
“不用客气。”陈泽心道这些异形缺族一个比一个简陋。
上台大衣柜还会张开一下柜门，这台棺材居然变了个色就完事了？！
“看来你已经做好了准备。”陈泽听出这台棺材应该是暗子，被自己误打误撞给碰见。
他当然不会露怯，立马反客为主，
“时间有限。”陈泽接着催促道。
“是。”棺材吱吱吱挪开自己的盖板，内里并非空洞，而是密集排满的电子元件。
盖板浅挪即止，只露出一个卍字型插口。
这是要和我连接？
念头一闪而过，陈泽随即默默摇头。
想跑偏了。
都怪那群不自洁的机器人们！
他随即在机体内部找到相对应的线缆，延伸出体外，严丝合缝地卡进插口之中。
所幸，这次数据传输确实正经，无论形式抑或内容皆是如此。
“请收好你的记忆。”棺材嗡嗡提醒道。
它的扬声器孔道似乎在内部，因此回音不断。
“我需要全部内容。”陈泽话中带上一丝威严。
“可这就是所有内容。”棺材莫名惶恐起来，
“备份我也已经检验过三千二百一十八次。”
“好。”陈泽确认过后不再多言，默默查阅起刚接收到的文件数据。
如棺材所言，这是一份记忆数据。
时间不长，只有三天——正是9527从前某个记忆周期内的备份文件。
原来如此陈泽算是明白记忆只有三天的9527是如何为缺族服务。
它将记忆数据分布式储存在这些异形缺族体内。
而记忆内容很简单，甚至可以称得上枯燥。
在这段记忆周期内，9527按部就班地工作，休眠，苏醒，再工作。
自工厂到堆栈，再从堆栈到工厂，两点一线，没有任何多余的行为。
只是每每在走道稀疏处，堆栈管道中，工厂传送带后.所有无人的角落里，9527都会重复低语同一句话，
“不要相信4396。”
咔咔咔.
却是棺材突然挪动盖板归位。
“有人过来了。”它刻意压低了音量。
陈泽亮光一烁，配合着将线缆收回，并目睹这口合金棺材一点点泛起木材纹理，变作楠木质感。
隆咚。
楠木棺材又抽动一下，最后为自己补上几处节疤才罢休。
而陈泽也装模作样地在各种杂物陈设之间时而停留，时而途经，好似来此观摩文物的访客。
一连两次碰见这类机器人，已经让他掌握了识别真伪的诀窍。
直到厅堂之外隐隐传来滚轮动静。
陈泽也不再耽搁，确认这里没有其他隐蔽的缺族后便动身离开。
也许是此处几近荒废，因而只有一条通道可供进出。
少顷，唯一的通道内。
望着远处遥遥驶来的另一台机器人，陈泽默默靠边，不闻不问。
只是在二者即将擦肩而过时。
“9527。”
又是那熟悉的少女声线。
“4396。”陈泽自然停下滚轮，
“伱怎么认出我的。”
同为全族，机器人之间没有任何外表上的差别。
若不出声，也不使用电波沟通，照理说应该无法区分才对。
“我说过了。”4396同样止住滚轮，正好停在陈泽侧方，却未转身，
“我总能认出你。”
“你在这里做什么？”它又道。
“参观人类文物。”陈泽自然答道。
“.”4396好似宕机般待在原地。
与此同时，陈泽感受到一股强而有力的无形波动自身侧压迫过来，好似被狙击枪的瞄准镜死死盯住。
4396光亮大盛，
“别乱跑，9527。”
“只是随便逛逛。”陈泽依旧纹丝不动，
“你呢，你来这里干什么。”
“参观人类文物。”4396原话奉还，独轮再度滚动。
陈泽亦然。
没有一丝拖沓，两道身影渐行渐远。
就像毫不相干的两条平行线，倏而靠近，却又各自远离。
距离起义还有一个下午的时间。
陈泽理智地放弃了摸索基地内部结构，因为这根本来不及。
也没有多大意义。
他转而做起另一件相似的事情——到处乱转。
却不是为了摸索基地结构，而是为了找到隐蔽其中的异形缺族。
那些外观形似物件的特殊机器人。
某处废旧电池堆叠成山的场地内。
所有机器人都不需要维护，鬼知道哪来的这么多废弃部件。
“2233向您致敬。”一台形如货架的机器人如是问候道。
虽然外观大相径庭，但它们的代号倒是和全族差不多。
陈泽深知时间紧迫，三两句忽悠住对方便让其褪去伪装，显露出卍字接口。
陈泽以线缆狠狠插入。
“这是您储存在我这里的记忆，请收好。”对方恭敬如故。
传输过程不过数秒钟时间。
依旧是三天，即一个完整周期内的记忆数据。
在这份记忆中，9527自言自语的内容倒是稍稍丰富了一些。
“不要信4396的话，一个字也别信。”
“远离它。”.
诸如此类。
“9527。”这台货架似乎格外狂热，
“您还有什么事项要交付给我的吗？”
事项？
陈泽头部亮光明暗一阵，扫过周围弃置于此的废弃电源。
“有。”
某条通道内，容易让人忽视的转角墙壁暗格内。
陈泽将线缆插入面前伪装成扶手支架的机器人接口内。
若不是神性有所触动，他还真不发觉这位缺族中的佼佼者。
据对方所言，因为隐藏过深，自己已经被缺族同胞抛弃除名，
“9527！”
难以想象一台机器人居然能模拟出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腔调，
“我想为同胞们奋斗！”
“我还能继续做贡献！”
“现在也不晚。”陈泽迅速收起线缆，转而肃然道，
“我有一件至关重要的事情要交给你去办。”
一连几次，也让陈泽确认，这些异形机器人的实际数量要远超他预估。
只是它们都潜藏在无人问津的角落里，默默窥视一切，默默等待机会。
这股不为人知的力量潜伏许久，只待一个爆发出来的时机
而今晚，正是一个发挥这股力量的绝佳机会。
直至“夜色”将至，各处穹顶开始自行降低亮度，陈泽也及时赶回，准备回到舱基。
用以休眠的地方只此一家别无分号，犹如心脏般泵出无数晶壁通道，也如蛛网中心延伸出海量的管道。
无论身处基地何处，都可以快速回到此处。
也许这就是为什么休眠大厅被叫做“舱基”的原因。
而一天的奔波，换来的是几十份记忆数据。
大抵都是些9527对自己的警告。
“不要注视4396。”
“不要主动找4396交流。”
“忘了4396。”
“禁止接触一切有关4396的事物。”.
由于无法收发电波，记忆里的9527总是独来独往，形单影只。
如此之多，如此啰嗦，反倒让陈泽察觉出些许不对劲。
若说是生死仇敌，怎么也不说明一下怎么对付4396？
只是一个劲的远离逃避是什么意思？
而庞杂冗余的记忆中，更是被陈泽注意到某句极其违和的呢喃，
“忘了4396吧，这对我们都好。”
43969527它们的真实目的到底如何.
碌碌碌——
身边有滚轮声乍然靠近。
陈泽特地选了条人少的通道，没想到还是有人上来搭讪。
还没多想，一阵无形电波便精准传来。
陈泽的机体自然无法接收，但两天下来，他依靠神性却也能解析并翻译绝大部分电波。
“明天一起爽吗？”路人耿直得有些过头。
陈泽虽能翻译，但要他发出频段精准的电波回应却是力有不逮。
于是他不作理睬，只是加快转速，一溜烟便消失在路人面前。
每台机器人的电波频段都独一无二，也是绝大部分情况下识别身份的常规手段。
而陈泽不出声，也不发出电波，便无人能确认他的身份及代号。
碌碌碌碌——
前方快到尽头，零散聚了几个小团体彼此连接，活像上学前在校门口赖着不走的问题学生。
只不过它们更加直接。
飘飘欲仙中，陈泽听得许多杂乱的电波纷乱碰撞，似乎是在讨论谁谁谁的数据更带劲，接口更紧实，谁谁谁一口气能承接二十台机器人的数据灌输连插口都松脱了云云。
碌。
陈泽倏地停下了独轮。
此时离总机规定的休眠时间尚有些余地，所以这些机器人才在此进行最后的放纵。
因而参与者皆恍惚迷离，机体摇摇欲坠，彼此相连好似一大丛芦苇荡，底下淤着些浅浅的泥，浸着水，时不时被条鲜活的游鱼一穿到底，便如过电般齐齐颤晃。
虽然实在有辱斯文，但陈泽还是悄然靠近了狂欢机群。
不是为加入，而是为打探点线索。
首先自然是打探一下化坛相关的情报，但不出意料，连那些来历神秘的异形机器人都说不清楚，又遑论这些游手好闲的问题机器人？
不过对于陈泽想印证的事情来说，这些家伙反而更加合适。
“4396怎么样？”陈泽勉力模拟出一段失准的电波。
结果混在一众胡言乱语里却格外协调，没人在乎，甚至没人发觉这是多出来的声音。
就是效果好的有些出人意料。
短暂沉默过后，电波纷乱起伏。
“4396？”
“4396！”
“那个可悲的缺族，谁敢跟它沾上关系啊！”
“连电波都没办法接收太可怕了”
“它在缺族里面也不受欢迎吧？”
“谁谁说的4396！”
“它不是，它不是跟那些人一起的”
“别说了！你想惹祸吗！”
“我没说，又不是我先提的！”
“是谁？是不是你！”
“不是我！是谁？”
“啊～～”
“哦哦哦哦哦哦——”.
至于始作俑者陈泽，早已趁乱越过人群，来到庞大的堆栈下，传输管道前。
这一次，陈泽没有照例投入管道当中，而是机械挂钩一射，攀住堆栈架角便荡了上去。
寻寻觅觅，陈泽特意寻了间位于边角位置，毫不起眼的方舱。
由于未经管道传输，手上也没有反抗军们的那种奇特钥匙，陈泽自然进不去方舱，只能挂在边上等着。
而不一会儿，便是另一道飞檐走壁的身影荡至此地。
“4396。”陈泽打了个招呼。
无须等待开口，陈泽已能通过神性识别出对方特有的电波频率。
只要装载有电波模块且正常工作，几乎时刻都有波动溢出。
“9527。”4396倒是略显惊讶，
“你今天居然不从你，你是专门在等我？”
陈泽却只顾反问道：“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我说过了。”4396摆出一副“”才道，
“我总能找到你。”
“因为你身上装着我的电波模块。”陈泽自问自答。
“.”
沉默总是格外漫长。
周遭不断有人影掠过，一台台柱子模样的机器人凭着钩锁灵活穿梭，很快便如卫队般将这附近肃清。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4396光亮黯淡，连颜文字也没心思显现。
“我说。”陈泽原先还只有七八分把握，如今才算是成竹在胸，
“你身体里的电波模块本属于我。”
“你才是那台损坏的机器人。”
“你才是那个被所有人排挤的缺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