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个人艰难地行走在沙漠里，五个人像是瘸子，一个人被搀扶着。
在十多天的缺水里，毛逸最先倒下了，他全靠吴胜雪帮助才能移动。
“谢……谢。”
千言万语凝聚成两个字，毛逸艰难地从嗓子里面呕出来。
毛逸的上衣口袋里传出喀喀拉拉的声音，通讯器一直保持着开启的状态。现在小队已经不需要节省电量了，剩下的电足够使用一个星期，但桶里的水已经见底。在这种又干又热的环境中，本来能喝的水都会发臭。发臭的水喝了之后也许会染上什么疾病，但不喝会渴得要命。发臭的水眼看也要喝完，他们走到了绝路，再两步就会掉下悬崖。
“毛逸小队！毛逸小喀拉喀拉……沙沙我们已经喀喀喀……请滋滋滋……”
通讯器的信号时断时续，根本不能沟通，只能接收到模糊的声音。彭嘉因此能够知道，依然有人在寻找他们，在进入沙暴的十多天里。虽然走出了沙暴，可是他们小队依然没有获得任何补给。
“总部，听到，请回答，我们，现在，十分缺水。”
彭嘉艰难地说出这句话，他知道信号不好，总部是收不到的。好不容易走出来那么大的沙暴，可最终还是要渴死在这里吗？就这样死在这里……
“我们之间，一定有间谍。”
李晓春晃动着死树一样的身体，一下下晃着接近彭嘉。
“就像，上次！抓B7。”
李晓春的声音也因为缺水变得极其干涩，但是其中蕴含的愤怒让他的声音变大。而小队的周围没有人，除了风声之外，李晓春的话是最大的声音了。
“我们被——咳咳咳咳咳……卖了！”
李晓春生出红血丝的黄色眼球和彭嘉同样糟糕的眼睛对视着，队伍也因此停了下来。与其说停下来，不如说走不动了，毛逸小队的历史将终结在这里。
张勋开始用他毒辣的眼光重新扫视队伍里的每个人，感觉每个人都有问题。毛逸是个资历浅的年轻专家，有海外留学经历。彭嘉的档案有一部分空白，这一点十分可疑。何满子和李晓春都经常独自执行任务，接触到的外国特工不计其数。最后是吴胜雪，他的爱好是爬山，足迹遍及世界各地。
短暂的沉默后，吴胜雪把毛逸托放在沙子上，和其他五个人一起坐到地上。
放弃了……真的放弃了？
“彭嘉，B7，到底，是不是，你放走？”
李晓春即使咳嗽都咳不出水分来浸湿咽喉了，人似乎被一股强横的气带动，像是着了魔，要破坏一些东西。彭嘉眼球缓缓转动，从左到右看了一圈，除了昏迷在地上的毛逸，其他人都在看着自己。
“水，就是，你，咳咳咳咳咳……”
李晓春一直咳了一分钟，然后才接上之前的话，伸出手指，指着彭嘉的头。
“你，偷水！”
彭嘉没有偷水，他也知道是谁做的，但是他不能够说出来。彭嘉能够理解何满子，但是这不代表别人也会。所以彭嘉尝试辩解，干裂的嘴唇裂开一条缝，然后就是一阵咳嗽。
“不是，彭嘉。”
何满子斜靠在左腿上，看不见她的表情。何满子偷了水，但她不打算让彭嘉来辩解。
“是，我。”
何满子清楚说出去的结果是什么，即使她是偷水喂给她的虫子，即使她只偷走了不到200ml，在这种紧张的情形下，她也只有一条路可以走。
“你……”
李晓春没想到是她，他愤怒的眼睛晃过几分清醒。李晓春是养动物的，何满子是养虫子的，他们的想法很接近。李晓春一下就猜到她为什么偷水，并且认为，如果是他，他也会做出同样的事情。于是李晓春只说出一个字，就不能言语了。
没有人说话了，何满子垂着头从围成的圈子走出去，没有人阻止。就这样，那个苗族的姑娘，将会独自死在这片沙漠里，只剩下洁白的骨架。
何满子走得很慢，踉踉跄跄地挪动着。彭嘉和队友们就坐在那里看着她，一点点变成一个黑色的实线，又一点点变短。彭嘉不能再这样坐下去，他不想自己被确认身份的时候和另外四个骨架围成一圈。
彭嘉缓缓起身，在一片死亡的目光里，一步朝着何满子离开的方向，又一步跟上自己的一半身体。彭嘉离开即将死去的小队，慢慢地跟着何满子，走着走着，前面的黑线变成了黑点，何满子倒在了地上。
又过了半个小时，彭嘉才走到何满子的旁边。何满子睡得很深很美，就像在春光里一去不醒，黄沙给她的衣服镀上一层黄金。彭嘉产生一种幻觉，他似乎不是行走在沙漠里，而是走在一座金山上。金子又重又沉，彭嘉把金条揣进上衣口袋里，放进裤子口袋里，走起路来就像在金子上滑行。
彭嘉回过神时，自己就倒在何满子不远的地方，手里抓着一把沙子。彭嘉上衣口袋的布盖被风吹开，一缕缕黄沙从里面流出来。
我就要死了吗？
彭嘉看着让人沉醉的风沙，觉得古时候的那些人也是在看着同样的景象，那些人有张骞、玄奘、班固、卫青……现在自己也成为了那样的人。最后的时刻，彭嘉开始回想过去的事情。彭嘉想起了唯一的亲人彭雅，自己作为哥哥就要这么消失了。彭嘉想起了在魔都遇到的那些人，不管是一面之缘还是成为兄弟，彭嘉都改变了他们的命运。自己在人世间好像也没什么可留恋的，可恨的是怀特还活着，而自己的家人都早已死去。自己的父母……自己的祖父母……不久之前还在阎王殿上见到了自己的爷爷，自己是不是有些对不起他？
彭嘉的眼睛里流转泪珠，一点点变大，终究还是没有流出来。自己怎么能这么离开？他还不能就这么死去。那是爷爷彭彦死后的嘱托，也是最后的嘱托。爷爷转世去了，再也不会是他熟悉的那个样子。
彭嘉拼命地起动自己的身体，就像启动一台五十年的老锅炉，身体晃动间无数的沙尘被抖落下来。锅炉冒出大量的黑烟，火就是燃不起来。通气管道堵了，炉子里面也有些潮。
彭嘉的额头顶着沙面，手指一点点插进沙子里，沙地像大酱一样顽固地旋转起来。彭嘉的手肘和膝盖都紧紧地在沙地上压出坑来，沙子吸住关节，彭嘉的身体颤抖不止。
不能就这样死在这里！
彭嘉从心里发出一阵阵的怒吼，这声音越来越强烈，他颈部肌肉撑开的口腔传出唔唔的声音。四肢还是只在地上颤抖，彭嘉的头沾上了许许多多白黄色水晶一样的沙，他的头也压出一个坑来。
我不能就这么死在这里！
彭嘉再一次在心里咆哮，即使全身没有丝毫力量，即使站起来了也有可能再一次倒下。可是他不能就这么放弃，倒下的队友就在自己的身旁，他绝不能走上一样的末路。
彭嘉！站起来！
彭嘉隐隐听到这样的声音，这声音好像真实存在，又好像只是一种幻听。许许多多自己认识的人都在耳边大吼：站起来！彭嘉，站起来！你要回来！不管是不是真的有，彭嘉感觉自己一定能够做到，他感觉自己一定能站起来，然后走出这片沙漠。即使彭嘉很清楚，心灵上的鼓舞不能战胜现实的贫乏，要是还得不到救助，他一样会死在沙漠里。
但我不能就这样结束！
“啊，啊，啊。”
干枯的口腔发出唔哑的声音，彭嘉的左腿提起到身前，然后踩实沙子，右腿在左腿的支撑下终于也立了起来。两个胳膊悬挂着，风沙在彭嘉的眼前一层层荡起。
也许是彭嘉眼花了，一个戴着白帽子的男人骑着一匹红马，在沙丘上慢跑。那个男人的白帽子有点尖，他长着两撇胡子，衣服是带着印花的，坐着彩鞍，红马仰头长鸣。
彭嘉意识到了这是什么，他张开嘴，却呼不出声音。他的嗓子早就干得冒烟，已经没有说话的能力。可是他不能就这么让希望溜走，那个骑马的，给我停下，停下，下。
彭嘉伸出手，用气抓住男人的帽子，把它拿走。
男人的帽子飞了起来，他伸手去按，却没有按住。男人刹马，他看到他白色的帽子飞得高高的，惊讶地张开了嘴巴。
白色的小尖帽落到彭嘉的头上，男人的目光也落在他身上。在彭嘉的旁边，还有不知死活的何满子。
马蹄荡起飞沙，男人跑到彭嘉的面前，下马，说话。
“你是……”
彭嘉已经听不清楚了，他裂开的嘴唇颤抖着，发出细微的声音。
“啊，啊，啊。”
彭嘉举起的手指了指自己，指一下何满子，食指和中指比了个二。彭嘉又指了一下走过来的方向，那是队友们停下的地方。彭嘉把四根手指抬起来，比了个四。
“我明白了……”
话声未落，彭嘉也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