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阳从东山露出一只眼，慵懒的瞧着半睡半醒的街道。
丰安城。
东三街街口。
灶台水汽升腾，四张方桌支起的面条摊子已经开张。
摊子老板右手拿着漏勺，在铁锅里来回抄动面条，左手握着菜刀切葱花，左右开弓，手法极为熟练。
他名叫李恒。
年十八，小麦色的脸庞上棱角分明，端正的五官里透露着些许英气，些许稚嫩。
很快，面条熟了。
李恒捞起面条起泼到碗里，五指细捻之下葱花如雨洒落。
紧接着，又从灶台下的盘子里取出几方薄肉片盖在了面条之上。
有了肉片和葱花点缀，这碗普通的白面条可谓荤素齐具，看起来让人食欲倍增。
“面条来咯！”
吆喝声中，热腾腾的面条携带着香气来到红衣衙役面前。
“大人，您尝尝这卤肉片儿。”
李恒脸上堆满谄笑，极大程度满足了周明聪的虚荣心。
周明聪，丰安城衙役班头，其人脸如烧饼，体似钟，坐在木凳上肚皮鼓涨惊人，一大团肥肉撑得红色衙役服几近爆开。
他每逢初一十五必会来到街面上，向小摊小贩们收一笔平安税。
“面条不错。”周明聪拿起筷子将面上的肉片一夹而尽，淡淡说道：“肉少了点。”
红衣衙役说话时拿腔捏调，脸上挑眉又噘嘴，极其令人不适。
说白了，就是装逼。
常在街边混饭吃，自然知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道理。
李恒转身将灶台下那盘肉食整个端到周明聪面前，又顺手拿了一壶烧酒。
“大人尽管吃喝，小子这里有求必应。”
先咬一大口肉，后灌一口酒，周明聪脸上终是有了笑容：“呼，客气什么，我来这里没什么大事，只是每逢初一十五就挂念你小子。”
收平安税还说的这么有人情味。
但，平安税究竟是什么。
丰安城衙门到底有没有这一税项。
李恒不知道。
他只知道，之前隔壁还有个面摊，因为平安税没到位，直接让周明聪带人砸了，理由是侵占官道。
那日，被砸摊子的汉子大声嚷嚷道：“别的地方怎么从来不收平安税！”
周明聪不理睬，只是让手下将他拿住。
汉子不服，挣脱束缚上前找周明聪理论，旁边手持铁棍的衙役二话不说，一棍子拍到了他天灵盖上。
李恒对天发誓，那汉子倒地之前，他绝对听到了骨头碎裂之声。
最后，隔壁的竞争对手，那个皮肤黝黑，笑起来有些丑的汉子被衙役们像拖牲口一样拖走了，至今没与李恒再碰面。
多半是死了。
正因为亲眼见过不交平安税是什么下场。
所以，此时站在周明聪桌旁的李恒有些忐忑。
暗中为自己打气了好一阵，李恒鼓起勇气说道：“大人，平安税……能不能方便几天？”
人声如蚊鸣，落在周明聪耳中却比天雷还要震耳！
抓起盘子里的卤肉块狠狠咬了一口，周明聪随后将酒壶摔在了地上！
“草你妈的混账东西，要造反不成！”
李恒见此瞳孔一缩，头脑反而冷静了几分。
自小双亲不在，早已习惯于夹缝中求生存，对于控制情绪这种事……他手到擒来。
“大人消消气，小的只有一颗脑袋，平安税哪敢不交。”
李恒笑着连连作揖，先表明自己的态度，而后动之以情：“大人耳目通达，自然知道小的哥哥卧病在床，欠医馆的药钱再不结便拿不出药来，我那义兄真要撒手人寰啦！”
“你义兄死活关老子什么事，少他妈来这套！”
“可否先支付您十颗铜板，余下的两日后补齐？”
“差一天也不行！讲来讲去尽是些屁话，我看你这摊子是不想干了！”
“大人，小的不能让您白白通融。”
李恒从怀中掏出十颗铜板递上，“这十颗铜板是小的单独孝敬您的，只等五天，五天后平安税必定送到大人面前。”
十颗铜板，将近面摊一天的纯利。
值得一提的是，每个月收两次的平安税，一次二十五铜板，共计五十铜板。
也就是说，李恒每个月都有至少有五天在为平安税而忙碌奔波。
“妈拉个巴子的，你小子有难处怎么不早说一声！”
铜板入怀，周明聪顿时眉开眼笑：“你义兄是叫陈达吧，原来的老板，我记得他是城郊人士，与你一样，爹妈死的早……没想到啊没想到，你们居然成了难兄难弟。”
“是的。”
说到自己的大哥，李恒黯然失神。
他原本是个孤苦无依的小乞丐，五岁时跟着一帮年龄稍大的乞丐流浪到了丰安城。
乞丐没有营生之道，为了填饱肚子常常行偷、抢、骗等下三滥的手段。
李恒在丰安城吃的第一口热乎，就是偷了趁他大哥陈达不注意，在他的面条摊子偷了一碗面。
时过境迁。
因为陈达病重的缘故，李恒已经接手了这个摊子。
“喂喂！琢磨什么呢！”
“我说的话你记住了吗！”
周明聪的大嗓门拉回了李恒的思绪。
“给老子记住！五天后交不齐铜板，别怪老子翻脸！”
“还有事，我先走了。”
“大人慢走！”
哼着小曲，周明聪美滋滋离去，并在路过灶台时顺走了一壶酒。
“去你妈的。”
低骂一句，李恒开始了忙碌的一天。
深夜。
东三街街口的灶台熄了火，疲惫的身影急匆匆收拾好桌凳，出了北城门。
夜路漆黑，星月为伴。
一刻功夫的路程，李恒来到了北城郊外的小院。
小院不大，横竖不过五丈，内有两间破旧土屋，坐北朝南，东西而立。
“大哥，我给你买了肉烧饼。”
无人回应，李恒迈步跑进东屋。
木床上，陈达仰面朝天，脸庞消瘦而惨白。
先前那个国字脸的魁梧汉子现今已经与竹竿无异，完全没了李恒初见时那股子硬朗气。
“大哥！”
见到被褥枕头上有已发黑的血迹，李恒痛呼之余几近落泪。
“鬼叫什么，我还没死。”
“只是有些困，又睡了一觉。”
病榻上，陈达睁开了眼睛，勉强挤出了个难看的笑容。
见大哥如此强颜欢笑，李恒更是心痛，但他还是以笑容回应，“只是唤你一声，怕你白日睡太多，晚上又会睡不着。”
将手中吃食放到桌子上。
李恒注意到，桌面与自己早晨离去时没什么变化，为此，脸色猛地难看起来。
床上半坐的陈达有所察觉，缓缓低下了头。
“二哥没来？”
二哥，是说陈达的亲生弟弟，陈贵。
陈家老二生得高大英俊，读过几年书。
四年前，陈家老二在遇到了贵人—杨家三小姐，杨媛。
不久，他入赘杨府，过上了富贵日子。
但对于陈达这个亲哥哥，陈贵一直避而远之，不闻不问。
谈到自己的亲生弟弟。
陈达的脸色转瞬黯然，“咳咳，想必他是读书忙不开身……面摊生意如何？”
“还好。”
“没记错的话，今天是交平安税的日子。”
谈到平安税，屋子里陷入一阵沉默。
过了好一阵，陈达才低声说道：“医馆那边要结账，每月还要交两次平安税，真是苦你了。”
“我年轻在土窑子里干活的时候见过得咳病的人，他们最后都死了……咳咳咳！”
一阵剧烈咳嗽后，陈达猛地抬起头，满是血丝的双目死死盯着李恒。
浑浊的泪水滑下脸庞，他用一种几乎哀求的语气说道：“放手，让大哥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