己蛰一马当先,勇敢地迈出第一步,引得众人瞩目,然后大家交头接耳愈发热烈。缁衣士卒颔首称赞,说道:“很好!其他有意者当以此为榜样,不可优柔寡断,错失良机。”
少顷,陆陆续续又有几位青奴往前迈步,士卒点头嘉许。如此往复三次,终于尘埃落定,前前后后共有二三十人出列。这几十人自然是各怀鬼胎,但不论冲着什么目的,一旦迈出这一步,就不能回头了。
士卒带着己蛰一行人从黑色的北门进入,沿着螺旋台阶向下走到第四层。第四层结构和第一层差不多,依然是环形结构,但甬道则宽阔得多,内环较小,只有一百间房,而外环较大,有五百间房。
士卒将己蛰等安插在空缺的房间,然后交代了一些事项就走了。原来第四层有一百青奴,每个青奴负责十个姑娘的起居。姑娘的房间较大,两人合住一间,青奴房间较小,一人一间。不管怎么说,总算有自己的一个小天地了,己蛰还是比较满意的。房间不大,约一丈见方,四面土墙,陈设很简单,一张卧榻,一个几案,一个衣箱,一些盥洗工具,最妙的是有一扇门,以后闲暇时可以自由地在屋内打坐炼气了。
看完了自己的房间,己蛰决定逐个拜访姑娘们的房间。姑娘们的房间也有门,同样地门上挂着一块写着数字的木牌。己蛰负责打理第七十一到七十五号这五个房间。己蛰首先敲了敲七十一号房间的门,许久,无人开门,他又敲了敲,说道:“屋内有人在吗?在下乃是新到的青奴,专程前来拜访。”过了片刻,才听到窸窸窣窣的脚步声,然后是门闩滑动的声音,接着吱呀一声门开了,露出一个瘦削的白色身影。
白衣女子道个万福,轻声说道:“妾身腿脚不便,有劳执事久候,还请恕罪。”说罢,将己蛰让进屋内。
己蛰跟着女子进入屋内,看到女子步履蹒跚,虽然纤纤细步,但看起来十分痛苦的样子。房内一道屏风,两个蒲团,两副几案,案上摆着一些杯盘。此时,另一个白衣女子从屏风后走了出来,同样地步履维艰的样子,同样地声若细发,道了个万福。三人分宾主入座,己蛰此时才看清两位女子的面貌,看上去均二十出头年纪,面容娟秀,略施粉黛,但看起来皆十分憔悴。己蛰与两位女子简单寒暄了几句,互相道了姓名,原来这两位女子一个名叫秋葵,一个名叫青荼。接着己蛰拜访了其余四个房间,每个房间的陈设都差不多,各住着两位年轻姑娘,有的在吹管拨弦,有的在吟歌起舞。
己蛰又在第四层其他地方逛了逛,然后就准备回自己房间休息。就在这时,一阵清脆的钟声传来,在地下绵延回荡。然后整个第四层骚动起来,所有青奴从自己的房间出来,走向对面姑娘们的房间,己蛰想起来了士卒的交代,看来是时候将姑娘们送到柳营了。己蛰也赶紧走向七十一号房间,此时房门已经开了,姑娘们也已经面敷脂粉、头戴簪钗、襦裙曲裾、穿戴整齐、俯首低眉地站立在房门口。己蛰朝秋葵、青荼二位姑娘拱手施礼,二位姑娘也道个万福,然后己蛰说道:“请二位姑娘动身!”说罢侧了身子,让在一旁。
倘若以滴漏计时,大约过了有十几滴时间,不见任何动静。己蛰抬头看了看两位姑娘,两位姑娘也抬头看了看己蛰,彼此都愣住了。己蛰再次拱手请两位姑娘动身,两位姑娘大眼瞪小眼,搔首挠头。又过了十几滴,己蛰再次抬头看了看两位姑娘,只见她们依然站着不动,一副困惑不解的神情。己蛰猛然醒悟,说道:“在下初来乍到,不知此间规矩,请二位姑娘明示!”
二位姑娘也恍然大悟,掩口而笑,秋葵说道:“原来如此,不过此事怪羞人的,怎好开口。”
青荼说道:“执事转头看看左右,便有分晓。”
己蛰连忙环顾四周,这一看大吃一惊,其他青奴居然将姑娘或扛在肩上或背在背上!己蛰连忙问道:“想不到此间竟有如此风俗,莫非姑娘们个个不良于行?”
秋葵说道:“除了第一层的流莺之外,其余各层的姑娘们个个都要缠足,以三寸金莲履平地尚有锥心刺骨之痛,何况登台阶、行远路?”说罢秋葵和青荼都缓缓拎起裙摆,露出两对三寸长小脚来,足尖如笋芽儿一般,足背则高高隆起。宛如孩童般的脚掌与粗大的足弓、脚踝、胫骨极不协调,己蛰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己蛰拧着眉头说道:“如此惨无人道的禁锢,不知是出自谁的命令?”
两位姑娘掩口惊呼,青荼连忙制止道:“嘘!执事噤声。大庭广众之下谤讥朝政,只恐引火烧身。我等也不知道从几时起有了这样的规矩,只怕是自古以来便如此吧。”
秋葵点点头,说道:“眼下不是闲谈的时候,钟声一响,刻不容缓,倘若去得迟了,恐受责罚。有劳执事相送我姊妹一程。”
己蛰连忙走到秋葵跟前,他在犹豫该把姑娘扛在肩上还是背在背上。他也是田舍出身,做惯了农活,挑过柴、担过水,肩头扛个人还是不成问题的。不过让小娃娃骑在肩头倒是有过,把大人扛在肩上总感觉怪怪的,于是己蛰蹲下身子将秋葵背起来。从未和大姑娘如此肌肤相亲,己蛰不禁心头泛起一阵涟漪,脸上也热辣辣起来。就当做是背自己的妹妹吧,己蛰收敛了心神,快步向螺旋台阶走去。
甬道和台阶上都挤满了扛着或驮着姑娘的青奴,此刻己蛰终于明白自己这些人为什么会被叫做“龟奴”了,确实像极了寺院祠堂里驮着石碑的乌龟——准确地说应该叫赑屃吧。己蛰此刻心里五味杂陈,自己像乌龟一样,驮着姑娘招摇过市,固然不体面,而比起伏在男子背上或坐在男子肩上,遭受路人指指点点、品头论足的年轻而又腼腆的姑娘来说,其内心的屈辱感简直小巫见大巫。什么时候能改变这种陋习,将千千万万女子解救出来才好。
随众人登上最后一级台阶,出了北门,几百辆车舆鳞次栉比、扑面而来,原来这些姑娘们是要被装上车舆载到他处的。车舆都挂了号牌,己蛰很快找到属于自己的,然后将秋葵放到车上,然后转身去第四层将青荼及其他姑娘们逐一背上来。
人多难免有快有慢,手脚麻利的青奴已经拉着车舆上路了。每辆车舆由一头公牛拉着,青奴则在车旁步行,偶尔在车后推一把。己蛰想这些牛或许是来自祭祀用的牺牲吧。车子没有顶棚,好在地府不用怕日晒雨淋,车身不算宽敞,十位瘦弱的姑娘们勉强塞成一团。己蛰在车舆旁双手推着车子,不疾不徐地跟着车流往前走。己蛰在矿场练过几年气,《阴符经》也修习了几个月,手上暗暗使出真力,拉车的牛竟然轻松不少,哞哞地叫着,仿佛在表示惊讶一般。
车队走了约一个时辰,来到了城东一座营寨。过营门时,左右兵士并不盘查,众车舆直接驰入。营寨内营帐星罗棋布,每个营帐前站立着两个士卒,不见披戴盔甲,不见兵器随身,只见挥舞着双手示意车队行进、转向、停驻,片刻后,各车舆分别停驻在一座营帐前。营帐前的士卒呼喊着让青奴将姑娘们扶下车舆。
士卒掀开门帘,姑娘们顺次进入营帐,己蛰走在最末,刚到营帐口,被士卒拦下,士卒呵斥道:“混沌魍魉!营帐是你能进的吗?”
原来青奴是不能进入营帐的,己蛰并不知情,连忙躬身致歉。
士卒白了己蛰一眼,扔给他一个袋子,然后说道:“你远远地蹲在一旁空地等着,一会子她们自然就出来了。”青奴点头哈腰地说“诺”,然后果然蹲在营帐一旁的空地上等候。己蛰趁着四下无人,打开士卒给的布袋子看了看,原来竟是一包铜贝!己蛰掂了掂分量,估摸着有一百铜贝左右。这笔钱倒是挣得容易,而且也不用从姑娘们身上搜刮,己蛰想,这份差事远比预想的要轻松得多,之前大家所说的“凶险”莫非是讹传?
就在这时,营帐内传来了一阵嘈杂声。己蛰好奇心起,凝神运气,窃听起来。先是听到一阵嬉笑声、觥筹杯盘碰撞声、拍手吆喝声,然后听到一个男子说道:“来,坐余股上。先饮三杯。”
一个柔弱的女子发出沉闷的“呜呜”之声,然后剧烈地咳嗽起来,说道:“妾身量浅,一杯尚且不能尽饮,请大人恕罪。”
众人大笑,男子说道:“想让余恕罪,必须多罚一杯。喝!”
接着又听到女子发出更急促的“呜呜”之声,然后又是剧烈的咳嗽、喘息之声,哄堂大笑之声。
女子好不容易平息了咳嗽,哀求道:“大人,妾身实在喝不下了,求大人宽恕。”
另一位女子说道:“大人,彤管年幼,不善饮,不如让奴家替她喝。”
接着听到一记响亮清脆的拍打肌肤声、女子尖叫声、碰撞声、杯盘落地碎裂声,男子说道:“多嘴!余自管教小雏儿,何预卿事!”
又一女子说道:“大人息怒,妾身新练熟了一段桑林之舞,愿献丑以助酒兴。”
另一男子说道:“善!黎蕨姑娘的舞姿是极美的。”
又一男子说道:“有舞岂能无歌,哪位姑娘献唱一曲?”
接着只听得裙裾舞动之声、婉转咏唱之声、推杯换盏之声不绝于耳。
少顷,营帐内传来一阵阵调笑、尖叫声。一个女子呜呜咽咽地说道:“大人,不可以!”
一个男子狎狎亵亵地笑道:“小淫妇儿,会乔张致的,你用心伺候得老子高兴了,自然重重赏你!”
营帐内嬉笑声此起彼伏、一浪高过一浪。营帐门口的一位士卒说道:“啧啧,好戏开场了。可惜今日轮不到咱们。”另一位附和着,然后掀开门帘一角,不时往里头张望。
营帐里的场景己蛰虽然没看见,但声音却听得一清二楚。真不敢相信营帐之内竟是这种倚红偎翠、乌烟瘴气的场景,营帐之外也没看到持戈带甲、巡逻操练的兵士,想不到军纪竟然废弛到这般田地。营帐里姑娘们的境遇着实令人同情,不过己蛰暂时还想不出妥善的对策。
就在己蛰沉思的时候,一辆兵车飞驰而来。车上共有三人,车左甲士持弓,车右甲士执戈,居中的是佩带短剑的御者。只见左右两位甲士指着己蛰等营帐外守候的青奴说道:“你、你、你、还有你……,跟随兵车来。”一共叫了十几个青奴。
己蛰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被叫去做什么,当然他没有拒绝的权利,只得跟在兵车后面跑。不过他隐隐听到营帐门口的士卒叹息道:“那边的好戏也开始了,可惜我们看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