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前三日,绵安城总算恢复正常秩序。
涝灾前后,太子始终未曾露面,正如他悄无声息地来一般,不声不响离去,徒留美名传颂绵安城内。
与他相提并论的,自然还有沈吟雪的名字。
绵安府挤满了上门答谢的百姓,门前街道水泄不通,次次要她出面劝解,大家才肯心满意足离去。
“谢皇后娘娘恩赐,臣女感激不尽。”
天寒地冻,沈吟雪每写几字,就要放笔,揉搓通红的手指关节。
听闻沈吟雪赈灾有功,又闻绵安凛冬将至,皇后特意叫人送了件上好的狐裘大衣来。
沈吟雪不知皇后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但也毕恭毕敬收了那大衣,正亲自写着答谢信。
书房只开着一扇小窗,寒风呼啸,卷了宣纸一角。
她才正要提笔,就听门“吱呀”一声,新来服侍她的婢女用那黄莺般轻柔的嗓子,谦恭道:“小姐,丞相府千金邀您到府上去赏花。”
沈吟雪手中笔一顿,纸上墨水晕开,染了漆黑一片。
听闻陈如烟最喜邀人参加宴会,毕竟她地位最高,听的都是阿谀奉承的词,可何时,她也在邀请之列了?
“听说这次赏花,太子也会来。所以许多大家小姐都上赶着参加,想着攀太子高枝,但陈小姐只允许她邀请的人来。”
沈吟雪长袖一晃,垂眸。
若是太子和她都在场,她已隐隐猜出陈如烟的真实目的。
“小姐,这可是机会难得啊。”
她微怔,眼睫一抬,眼底几分凌厉寒人。
“难得?”
婢女不知她底细,却也被这一眼吓到,忙低头支支吾吾:“是啊,小姐,谁不知太子和他未婚妻不和,若是能攀上高枝,那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她素淡眼底多出些许无奈,低头又仔细勾勒她写废了的字。
只是——
她实在不想攀上这高枝。
“替我转告她,我身体不适,就不去了。”
“为……”
婢女不解,却想刚才沈吟雪一眼,忙止住话头,卑微道:“是。”
心乱,重换了宣纸也写不下去。
沈吟雪干脆走出书房,沿着长廊到亭下望群鱼戏水。
可那鱼也懒洋洋的,看得人无精打采。
她正打算要走,忽见对面黑影,似乎有人要来。
“姐姐,今日天寒,怎穿得如此单薄?”
她脚步蓦地一顿,抬了眼睫,望进赵景轩紧张神色里。
赵景轩额上还留着汗,似乎是刚从什么地方赶来,气喘吁吁。
那件熟悉的大衣又披到她身上。
“方才在书房内,温度尚可,就穿得少了些,正准备回房添衣——出了什么事,怎么这么着急?”
他一顿,见她关切情绪,也不打算瞒。
“边疆来犯,我当要奉朝廷命令——”
赵景轩一眨眼睛,咬牙说出最后一句话。
“率兵出征。”
寒风刮过沈吟雪细腻脸颊,冻了细密血管,白里透红。
她心头一刺,那片红晕皆散退,只余满面苍白。
“怎会要你去?”
“敌人来势汹汹,朝廷恐边防人手不足,叫我备上,不一定要上阵杀敌。”
见她焦躁不安,赵景轩忙安慰。
“可你何时学过武功?又何时学过领兵?这时叫你到战场去,无异于——”
送死。
“朝廷怎会做出这番决定?”
赵景轩摇头:“中原歌舞升平,边疆却已危在旦夕,若不出此下策,恐无回天之力。”
“你怎不拒绝?”
“朝廷之命不可违。”
沈吟雪轻咬着唇,漆黑眸子里浸着难得的慌乱情绪。
赵景轩这般死脑筋的人肯定不敢违抗命令,如今也只有叫朝廷收回成命。
可又能找谁帮忙?
长安公主可不是那么好见的,若是写信,不准会被淹没在信纸堆里。
现下,她唯一能轻松见到的,当是陈如烟赏花宴上的太子了,可她——
刚刚才拒绝过。
现在叫已经出去半个时辰的婢女回来,说自己反悔了吗?
可偌大的朝廷,也找不到一个可以带兵打仗的人了吗?
如果可以找个人替代赵景轩……
沈吟雪眼睫一颤,她母亲当年带的那支军队,可是边疆精锐,战无不胜。
倘若朝廷能有这支军队,纵使边疆来犯,又有何妨?
赵景轩也免于上战场。
可她连军队在哪都未知,手上也只有半边虎符,如何调动这支军队,也是难题。
赵景轩垂眸望她。
见她耳廓点点残红,眉眼比雪更艳。
心中欲色蒸腾,某种压抑的、躁动的情绪,从浓稠乌黑的眼底挣动出来。
自他刚才听见要带兵出征,可能丢掉一条性命的消息开始,心里有些东西,就压不住了。
他想要留下点什么东西,至少在这最后关头——
可他什么也没做。
凭借仅存的理智,扮演正常人。
“我明日,回宛南府一趟。”
赵景轩愣怔,走近一步。
“为何?”
沈吟雪抬眸,未见赵景轩眼底狰狞,不急不缓道:“只是想回去看看了。”
可能还有些东西,在府上。
赵景轩不解,听说宛南府早就在私底下被皇后翻了个空,此时回去,又能见什么?
过几日他便要走,她不留下来为她送行,竟要独自一人,到那空落落的府上。
可他还是勉强扯出一笑:“也是,离家如此之久,姐姐也该想家了。”
只是——
“姐姐何时能回来?”
他逼近一步,目光纯良,却不动声色将她圈入自己的气息里。
沈吟雪尚未察觉,默了两三秒才道:“大约三日。”
赵景轩额角一跳,默默压了情绪,乖巧回答:“好。”
他视线落在她被宽大外衣遮住的颈脖上,细细描摹白皙皮肤上分明筋骨,又默默收回。
“等姐姐回来,能不能答应我一个请求?”
沈吟雪默然,恍惚察觉她与他距离近了,后退一步。
身前温热猝然散去,寒风从两人身体中间流淌,嵌进五脏六腑。
一步。
恍如咫尺天涯。
赵景轩望着退开的沈吟雪,目光一瞬黯淡。
沈吟雪并未察觉:“什么请求?不如现在就说吧。”
他侧眸向潭水内萎靡不振的鱼,了无生气恍若心中荒芜。
赵景轩眼眸深沉,心中印刻一道身影。
有什么话将要呼之欲出。
“小姐!”
婢女的呼唤划破寂静气氛。
赵景轩身形一抖,往向已站至沈吟雪身旁的婢女。
后者仍望着他,等着他的答案。
可他只是淡然一笑:“等姐姐回来,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