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王老师女儿提到大佛的时候，唐苏州就想到了这里西处出没的猕猴，据说这些猴子会时常翻进附近的大学校园，在垃圾桶里翻找垃圾，甚至于到学生宿舍偷东西、抢东西吃，当然，来这里游玩的游客，也是难以幸免的，偶尔会被哪只猴子盯上，抢跑了随身物品。
今天，就让唐苏州遇上了这样的事，他被抢了，被一只冷不丁出现的猴子抢了，而且还是王老师初次相见送他的礼物，并且还把它撕烂了。
唐苏州如何忍得，大叫一声“猴子”就追了上去。
可人与猴子相比，身手相差不是一星半点。这只上半身灰下半身黄的猕猴，三两下就攀援到了路旁樟树横着的粗树枝上，露着两个红色的蛋蛋，两只前爪扯着抢到的纸。
树枝太高，一米六几的唐苏州根本够不到，他一时性急，抄起地上一根枯树枝，准备朝猴子抡过去。
“唐老师，慢着！”王老师女儿挡了一下他拿着枯树枝的手。
“这里的猴子从来不抢东西的，让我来。”
女孩从自己的棕色斜挎牛角包里翻出一小包饼干，拆开包装，扔在猴子下方的地上一个饼干，自己右手捏着一个饼干举向猴子，示意它下来吃。
唐苏州看到女孩这一通操作，心里不禁感叹她的智慧。这种野猴子，来硬的肯定拿不下的。
然而，猴子没有下来，它红嘟嘟的脸看了看美女，又望了望唐苏州，竟然拿着纸卷跳到更高的树枝上，向树林深处跑了。
唐苏州没想到猴子来这一招，还是把手里的棍子甩向了猴子方向。树多林密，追是不可能了。
“怪不得它不下来。”女孩被唐苏州甩出去的棍子点醒，明白了这只小猴子为什么不像平时一样下来接食物吃。
“为什么不下来？”唐苏州问。
“它是有脑子的？”
“有脑子？”
“是的，它怕你揍它！”
女孩的这个答复也点醒了唐苏州，他终于破怒为笑。
“怪我，怪我，没早点扔掉棍子。看来猴子也知道棍子打在身上很疼。”
“猴子是有灵性的，它们很会察言观色，也能分清谁是好人，谁是坏人。”
女孩说起猴子，偏袒之情溢于言表。
“那我就是坏人咯！”唐苏州轻松得戏谑起来。
“不好说，总之它知道你要打它。”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逐渐走到了金光大佛俯视下的石牌坊前，从石牌坊向上走还需要爬2..多级台阶才能到达大佛，抬头仰视正好可以看到仿天坛的巨大底座和底座上弥勒佛笑容可掬的金色面庞。
石牌坊西柱三门，中间的石匾额上刻着“苏州中日和平园”六个涂蓝大字，匾额下放着一个两米多高的双层宝塔式黑色铸铁大香炉，是供香客焚香祈祷的所在。
王老师女儿正要拾台阶而上，看到唐苏州走到香炉前停了下来，他并起双脚，面朝香炉和大佛，双手合十，紧闭双眼，表情肃穆，弯腰鞠躬，弓了三弓。
女孩没有说什么，停下来侧身看他行礼。她猜到唐苏州应该是一位虔诚的佛教徒。佛教徒性格上一般都是追求平和的，不激不厉，这让她开始略微注意起面前这个其貌不扬的男人。
“走吧，我们上去。”唐苏州招呼等她的女孩一起爬台阶。
“唐老师，您信佛呀？”
“也信也不信，就是平日里喜欢翻翻佛经。”唐苏州谈到佛，就不敢乱说话，告诉了女孩自己的真实信仰状态。
“佛经好看吗？”女孩好奇。
“你没读过佛经吗？很有趣的，包罗万象，博大精深。”
“没有，我妈逼着我背过《心经》，抄过《金刚经》，说什么可以辟邪。”
“王老师读书多，见的世面多，听你妈的没错。”唐苏州判断王老师懂佛经，崇敬之情不禁又增加了一分。
向上走的台阶很多，算是整个公园里比较陡的地方。还好每爬二三十级，就有一个小平台可以驻足休息，就这样，两百多道台阶被分成了七段。“七级浮屠”也精巧得暗含在了其中。
唐苏州明白，这是宗教建筑潜意识影响人的手段，处处有心机，处处有付藏。
两人爬到了金佛脚下的天坛边上，举目西望，却没有看到王老师。
两人绕着天坛走了一圈，看到十几个游客在拍照打卡，还是没有发现王老师的身影。
女孩拨通电话：
“妈，你在哪儿？我们到了。”
“什么？又走了？楞伽塔院？好吧，服了you，走了也不说一声。”王老师女儿责怪起来。
唐苏州知道王老师不在这儿，期待的心情又过山车一样失重了一次。他拿出手机，调出自拍模式，微微笑，和大佛合了一个影。
“唐老师，不好意思，我妈被朋友领到楞伽塔院拜佛，他们在那里等我们，我们还要再爬一次山。”女孩忙不迭解释着就和唐苏州一起迈步下了台阶。
“不要紧，出来玩嘛，免不了到处走。”
“唐老师，您是做什么的？”
“小王，你一首叫我唐老师，我没有让你改口，你猜猜我是做什么的？你妈妈应该告诉过你了吧？”
女孩聊这个话题是为了缓解妈妈放人鸽子的尴尬，唐苏州聊这个话题是饶有兴致，因为自己的职业，神秘性够足，多数人是猜不出来的，即使跟王老师在网上聊了一年多，她也不是确切知道自己的职业。
“您也是大学老师？”
“我妈说您开了一个学校，挺大，好像是教初中生的。但我看您，像是大学教授。”
“小王你很有想法，说说你怎么看出来的？”
“平时能跟我妈见面的人，不管是多大的企业老板，一般都是西装革履，只有那些大学教授，政府领导才会穿便装，您今天穿得很随意。并且，她这半年以来，只见清华啊，复旦啊，交大，南大这些学校的教授，连我们市长这样的官员，都推掉不见了。”
唐苏州听到这儿，心里很舒服，很受用，对于王老师对自己的重视也有了了解。反倒是他，对刚才被猴子抢去半份礼物有些过意不去，毕竟那是王老师精心准备的，自己没有收藏好，过会儿要当面道歉解释一下。
唐苏州没有急着回话，点点头，大步下了台阶，下了十几个台阶，回头望向小心翼翼走台阶的女孩，问道：
“小王，你知道这里为什么叫上方山吗？”
“这个问题倒是从来没想过。”女孩眨巴着眼睛，有些想知道答案。
他们边走边聊，唐苏州开始娓娓道来：
“所谓的上方，很简单，我们人世间的方位，分为八个方向，东南西北，东南东北西南西北。道教呢，又加上两个方向，上方和下方，合称十方。我们的上方山就在这十方中的第九方，上方。”
“这十方都有管辖的神灵。”唐苏州继续道。
“是吗？管上方山的神叫什么？”女孩迫不及待问道。
“平等王。全称是上方玉虚明皇天尊，管理阿鼻地狱的。”
“唐老师，我没听错吧，佛教里的阿鼻地狱？那不是地藏菩萨管的吗？”
“道教里是平等王在管，平等王又叫九殿阎王。”
“这名字阴气也太重了，您不说，我还真不知道。”
“上方山可是我们苏州十大闹鬼圣地之一，你晚上可不要过来。”
一听说有鬼故事，女孩来了精神，她这个年纪，正值又菜又爱玩的年纪，密室逃生，鬼屋，僵尸电影，越刺激越来劲儿。
“唐老师，怎么闹鬼的？您快说说，我爱听。”
“上方山现在是道教的山，就像我们的玄妙观一样，供奉着道教的神仙。道教的神仙你也知道有太上老君，玉皇大帝，王母娘娘，孙悟空的师傅，菩提老祖，这些都是正神，基本不干坏事的。但道教呢，也有干坏事的神仙，就像西方希腊罗马的神，也有坏人偷偷加入这个队伍。”唐苏州来龙去脉清清晰晰得解释起来。
“以前呢，大约宋朝的时候，上方山建了一座五通庙，这五通庙供奉的是妖神，叫五显灵公，是五兄弟。这五兄弟的亲娘是个吃人的妖怪，有一天呢，偷吃了观音菩萨的香饼，一夜之间，就产下了这五兄弟。”
“五兄弟，很有本事，什么本事呢？好色成性。传说他们看到谁家的女儿漂亮，就会半夜飞到她闺房里做好事。”
女孩的脸微微红了一下，没有说话，继续探着耳朵细听。
“老百姓家里谁家的漂亮女儿死了，都会认为被五通神摄走魂儿做了五通神的王妃，怎么办？就大张旗鼓，敲锣打鼓到五通庙给女儿办婚礼。久而久之，老百姓在每年农历八月十七五通神生日的时候，就会三五成群过来烧香磕头，顺路到石湖游玩。”
“但这不是最好玩的。”
“好玩？”这个字眼进到女孩的耳朵里，竟然有些不顺耳。玩弄良家少女有什么好玩的？
“唐老师，这五个神仙确实不是什么好神仙，应该砸了才对，还烧香磕头，以前的老百姓太愚昧了。”
“小王，你是对的，他们是妖神，应该砸掉，并且在清朝的时候确实砸掉了。”
“可是，老百姓是善良的，你还没有怎么经历过生活的折腾，不了解丧女之痛。等你长大了，你就理解他们了。”
女孩不想听唐苏州说教，转移了话头：
“那后来怎么样了？”
“最要紧的是事态的发展超出了我们的想象。慢慢在上方山出现了好玩的事情。”
唐苏州仍然用“好玩”这个字眼，女孩没有说话。
“大家烧香，偷偷变成了借阴债。”
“借阴债？这个我知道，我妈说现在每天还有人过来借阴债，据说还挺灵。”
“是的。五通神由拐卖良家妇女的神，一夜之间变成了放高利贷的神仙。穷困潦倒的人在这里烧高香求未来财运亨通，然后每年再过来还债。”
“我妈说，这阴债也不是所有人都能借到的。”
“对的，借债前先要花大价钱在庙里请一个大纸元宝回家，请到家后，把纸元宝好吃好喝供起来。过几天，如果元宝漏气瘪了，就分毛没借到，如果元宝仍然鼓鼓的，日后就会发大财。发财后，每年必须在农历八月十七回到庙里还债，一旦哪一年没有过来还债，就会连本带息把你的财运全收走。”
“所以上方山的阴债是还不完的。好巧妙的吸金手段。”女孩感叹道。
“是的，还不完，自己还完死掉了，子孙后代还要继续还。本人还债的话，还必须穿着当时借债时的衣服，不然，还的钱五通神不要，债就还不上。还不上就不再灵了，开始倒霉破财。”
“关键是真有人信，并且信的人越来越多，借阴债的队伍就越来越庞大，许愿的还愿的，乐此不疲。”
唐苏州曾研究过当代信仰各种宗教的善男信女，对于他们趋之若鹜的宗教狂热，时而也会感到莫名其妙。
“哼！都是迷信。”女孩鄙夷了一句。
唐苏州看看她的表情，没有反驳，继续走继续说：
“黄金荣知道吧？”
“上海滩那个？”女孩答道。
“是的，民国的黄金荣，上海滩的大亨，我们苏州人。他当年就来上方山借了阴债。”
唐苏州聊起这个苏州老乡，有几分羡慕口气在里面。
“真的假的？唐老师，您开玩笑吧？”女孩不相信。
“这是真事儿。黄金荣借阴债前，日子过得紧紧巴巴，在上海戏院打杂受欺负。他借钱到这里请回纸元宝，借成了，就开始发达，大富大贵。”
“真有这事儿？！”女孩不禁感叹。
“黄金荣每年也要坐车来还债的，他亲口说，每次都要穿着借债时的破烂袍子，套在鲜亮的衣服里面来还债。不敢不还的。”
“哦，这个债主得罪不起。”听了黄金荣的故事，女孩眼前浮现出黄金荣还阴债时的场面，她呵呵笑了起来。
听到“这个债主得罪不起”，唐苏州的心动了一下，他不再说话。
女孩继续往前走了十几步，才发觉旁边的唐苏州不吭声了。
“唐老师，您怎么了？怎么不讲了？”
听到女孩的问话，唐苏州回回神。
“不讲了，不讲了，讲完了。”
“接着你刚才的问题。现在你猜猜我是做什么的？”
“您肯定是研究苏州历史的。我妈也喜欢研究历史，不过，她经常看欧洲的历史，家里有很多从国外网站寄过来的英文原版的书。”
唐苏州不置可否，看到路边的水塘边有一对儿母女在玩，女孩打扮很漂亮。
小女孩在水池边做木筏，脚边是两只塑料的小黄鸭和浅绿色的彩泥，可能准备做好后放到水里驮小黄鸭玩。不知为什么，她忽然站起来，甩头走开了，嘴里嘟嘟囔囔，条理清晰得跟妈妈争论起来：
“我宁愿在我的木筏上铺满干枯的树叶和干枯的花朵，也不愿铺上绿绿的彩泥。”
“大自然就应该和大自然相见，就像志同道合的朋友一样。两个不志同道合的朋友挨在一起，不太适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