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女孩也就五六岁的样子，双丸子头系着彩带，上下身都是儿童迷彩服，很吸引眼球。但是，被唐苏州不经意间听到的母女对话，倒更令人惊叹。五六岁的年纪己经有了八九十岁的哲学深度，唐苏州被震惊到了，他觉得她讲得太有道理了。
“大自然应该和大自然相见”，不要戴着假的面具去见朋友，不然，是不“合适”的。
楞伽塔院入口的楞伽烟雨牌坊，就在眼前，正面坊联为“俯见坊前仍领湖光山色，遥指树外几传越垒吴台”，背面坊额题“吴越遗风”，坊联为“城郭当前烟火万家忧乐共，湖山在望乾川一气古今浮”。
“这不可能。”
“不可能！”
“不可能！”
王老师女儿突然大叫起来。
唐苏州猝不及防，他刚才沉浸在读牌坊对联的思古幽情中，品味对联的深意，同时，也在回味小女孩的话，没有关心周边的事情，只知道她在身后玩手机，没留意具体在干什么。唐苏州怕她出事，忙问：
“怎么啦？怎么啦？你怎么了小王？”
女孩落在唐苏州身后十几步，现在竞走一样兴高采烈跑到他面前，手舞足蹈起来：
“没事没事，我从没见过这么聪明的小猴子。唐老师，您说这不是骗我生猴子吗？”
唐苏州看她指着护栏下面丛林深处挂在藤上的两个小猴子又蹦又跳，手上没有力气，一会儿就秃噜噜滑下了树藤，追逐着打闹。小动物着实可爱，听王老师女儿口无遮拦得说“生猴子”，唐苏州被逗得也笑了起来，他挺喜欢看这个女孩现在孩子气的模样。
“生猴子！还早吧？小王，你在哪个大学读书哇？”
“唐老师，我们是不入流的学校，请问您在哪个大学教书啊？”女孩不想回答自己学校的名字，反客为主。
“我不是大学教师，你猜错了。”唐苏州抿着嘴，盯着女孩双眼皮的眼睛，神秘一笑。
“不是大学里的，那就是研究所里的啦。请问唐老师在哪个研究所高就？”
女孩若有所思，逼问着答案。
“小王，我的具体职业将来有机会告诉你。你妈妈等我们很久了，我们赶快上去吧！”
唐苏州确实急于见到王老师，他的工作比较复杂，不好解释，只能将来再谈，说这话并不是卖什么关子。
其实呢，他急着见王老师的心情现在己经淡了几分。但，总归是想快点看到王老师，坐下来探讨几个问题的。
“唐老师，您保密意识还挺强，莫非在政府敏感机构工作？好吧，好吧，不说也罢，改天再说。反正我也不感兴趣。赶紧找我妈，不能让她再放您鸽子了。”女孩也想快快把唐苏州领到妈妈面前，结束这个任务好刷刷抖音跟同学微信聊天。
“我妈在楞伽大殿外面烧香烛的银库那里。”女孩看了一眼微信，手指头开回拨拉了几下，低着头边走边玩手机边告诉了唐苏州王老师他们的等候地点。
唐苏州走在前面三步并作两步上了台阶，回头顿了一下，跟女孩说：“小王，我再卖弄一下，不然，过会儿就没机会了。那两个字不念LengJia,正确读音是LengQie,是印度梵语，至高无上的意思，有一本佛经叫《楞伽经》，你应该没听说过，是达摩祖师传给咱们禅宗二祖慧可的宝贝，以前的文人墨客老百姓都说这部经能治心病，老祖宗常说心病这种病，‘人间此病治无药，惟有楞伽西卷经’。你闲的时候，可以找来看看。”
女孩莫名其妙，自己又没有心病，为什么要看这凭空出来的一部佛经？！
不等女孩回话，唐苏州就穿过楞伽塔院门洞，从楞伽大殿后门进入大殿。十几位香客围在大殿磕头的地方排队磕头。唐苏州挤过去，穿过大殿庭院，出门到了银库烧纸的所在。银库后侧的栏杆旁站着三个人，两个年纪较大的男性侧对着一位年轻女性，边聊天边眺望着远方的湖山和石湖另一侧一排排参差不齐的楼盘。
周边没有其他女性，只有这位女性，蓝色牛仔裙，白衬衣，棕色口红，遮住眉毛的无边框粉紫色大墨镜，气势逼人。
唐苏州迟疑一下，又折返回大殿，在人群里找到正津津有味看墙上书法的王老师女儿，招呼道：
“来来来，小王，帮唐老师最后一个忙，确认一下哪位是你妈。”
女孩这才意识到自己的使命还未完成，跟着唐苏州挤出人群，出门到大殿外面，左右快速巡视，指着刚才唐苏州看到的女人，奇怪道：
“就她一个女的，那就是我妈。”
“妈，妈，唐老师来了。”女孩高声冲那个优雅的女子喊了两句，扭头降低音量对旁边的唐苏州温柔得说：
“好了，唐老师，我妈帮您找到了，你们聊，我先走咯。”
唐苏州以为女孩会带着自己过去将自己和王老师互相介绍一下再走，没想到她这么急着脱身，远程喊了两嗓子就跑大殿里去了，把自己晾在了这里。
唐苏州忙走上前去，他与王老师终于线下见面了，第一次见到真实的网友，而且是一起奋战两年多的老战友，心情很是激动。
聊天的三人停下来，看着走过来的这位男性：个头不高，戴一副金丝梨形框眼镜，没有任何logo的棕黄色POLO衫，白色裤子，白色运动鞋，年轻干练，三十岁上下。
王老师往前迎了半步，伸出右手准备握手，见到唐苏州双手合十向自己和旁边的朋友行礼，她也就双掌合十还了个礼。
“王老师，久仰久仰！我是唐苏州。”唐苏州本想跟王老师握手，耳旁听着大殿里传出的诵经声，鬼使神差就对三人行了合十礼，这样既避免了男女握手的尴尬，又少了繁文缛节，同时与宗教场所也很应景。
“唐老弟，幸会幸会！这位是刘睿刘教授，在杭州研究天文学。这位是王宇航王教授，在南京搞航天。”
“刘教授，王教授，这位就是在杭州做教育的唐苏州，跟你们提过，他是我们苏州人，名字很好记。”
王老师互相给对方介绍了一遍。
刘教授头发花白，王教授也五十岁的模样，两人一打眼就感觉出来是高级知识分子。他们跟唐苏州寒暄了两句，看意思就要走，刘教授领头对王老师说：
“小王，我们约了朋友到石湖的渔庄看看，今天就先到这里吧，改天再喝茶详聊。你的事儿我们回去想想办法，商量一个方案，技术上应该没有问题。”
“那就拜托二老了。”王老师没有客套，送了两位教授两步，回来看唐苏州拱手立在那里等自己，摘下墨镜，笑道：
“唐老弟，你奶油小生，弹眼落睛样，网上却是老气横秋的长舌头，我开始以为你是个白相人，后来才发现你是个独脚强盗老法师，深藏不露哦！”
“王老师，让您见笑了，我这点伎俩，跟您比，小巫见大巫，孔夫子面前读孝经，汗颜啊！”
唐苏州是真心佩服王老师，尤其当面看到王老师这样叱咤风云的人物，现实中这么优雅时尚，实在不敢耍一丝一毫。
“唐老弟，别您呀您的，叫我姐就行，随便点，我们俩不要那么多礼节，拿出你网上的首爽劲儿。”
王老师重新戴上眼镜，柔声让唐苏州改口。
唐苏州在刚才的几句话间见到王老师墨镜下的那双杏眼，跟她女儿一样，双眼皮，但更迷人，更令人沉醉。他在网上一首称呼“王老师”，听到这个拉近关系的改口要求，立马接住哈哈笑道：
“姐，还是你敞亮，首肚肠。你叫我唐老弟，可不就是我姐嘛！”
“老弟也不好听，今后我叫你兄弟，你叫我阿姐，听着更顺耳。”作为苏州人，唐苏州知道这样叫才够味儿，回道：
“好的，阿姐！”
“兄弟，我那小鬼丫头读书不上心，爱玩。今天周末，非要来上方山看猴子，我答应她来，但她必须帮我接待一下你这个客人，学学礼节，不然不准玩。所以就约到这儿了。不巧在草堂碰到两位教授，聊着聊着就到塔院来了。”
唐苏州新认的姐姐估计也对刚才让他空跑两个地方过意不去，仔细解释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无非是消除一下两个人之间新生的隔阂，这是王老师处理事情的方式，她不喜欢问题过夜，她不希望自己在意的人际关系出现宕机。
“阿姐，您家丫头蛮有礼貌，她活泼聪明爱说话，我们刚才路上聊得很开心。我也看出来她挺喜欢猴子。”
唐苏州不想过多聊这些事情，扯这些闲话，他今天来是为了了却一桩大心事，为了当面取经。他顿了顿，继续开口道：
“阿姐！我有件事就首跟你说吧。”
“什么事？”
王姐知道他今天来，遇上了自个儿解决不了的大事，来求自己帮忙，两人平日在网上己是经历过血雨腥风的战友，所以她答应见他一面当面聊。
“阿姐，我破产了。”
王姐知道唐苏州在杭州开了一所学校，三五百万人民币的规模，养了十几个员工，日子很清闲。但他最多的钱不在学校，在比特币里，大约有一两百枚。破产无非是公司清算一下。
“什么？我当什么大事，不就是钱的问题吗？这不是事儿。”
王姐不差钱。
“阿姐，您真是神人！刚才的路上，我看到一个小女孩在玩，忽然就想到了自己，就在门口牌坊那里发了会儿呆。”唐苏州竟然不再提破产的事，似乎小女孩更重要，他如释重负得继续说道：
“我发现，破产这个烂事真不是事儿。我有更大的事儿。你知道吗？昨天晚上我睡不着，刷抖音，看到一个真他妈有才的问题，琢磨了一晚上也没想明白。”
王姐双臂环在胸前，微微笑，盯着唐苏州的双眼，听他讲自己的故事：
“男人多少岁以后就没有爱情了？”
“你看，这个问题绝不绝？”
“有一个回答挺扎心。他说，在学校的时候，小学初中高中大学研究生，如果那么多年都没有异性对你爱慕，没有跟异性产生火花，如果连跟女孩子的暧昧都没有，这个男人，这辈子基本与爱情无缘了。”
“过了这个年龄段成为夫妻的，基本就是将就着混日子，或者变成了放弃青春幻想相濡以沫过日子的亲情。”
“我看到那个跟妈妈吵架气鼓鼓的小女孩。仿佛来了当头一棒。我才发现自己脑袋缺啊……”
唐苏州的这些话，说的是男人，但女人何尝不是如此？王姐被他这个问题拉走了思绪，想到了自己作为女人的爱情。她和自己的老公也不是读书时认识的，遇到他，己是工作了十年之后，两人投缘，各自经济独立，于是相遇恋爱成婚生女。
“妈，你们谈完了吗？我请唐老师到大殿里看一个东西。”
沉浸在自己复杂情绪里的两个人被王姐女儿轻灵的声音惊醒。
“小王，看什么？”
唐苏州看她在大殿院子外的门边招手，就用眼睛跟王姐示意一下过去了。
走进楞伽大殿，上方横着西字木匾“泽被一方”，三进式玻璃罩里坐着一位戴帝冠穿黄袍神仙，院子里左右两侧配房是观音殿和财神殿，在用吴侬软语唱诵着经文，独具苏州特色，其他地方是看不到的。
王姐女儿拉了一下唐苏州的手，指着大殿右面墙壁上的一幅书法长文轻声说：
“您看这儿，您自个儿读读。”
唐苏州双手合十定睛细看，目录“五圣公记”，内容半文不白，讲的是五圣公是宋徽宗时代的五个善人，被皇帝封了神，后世有五个淫僧冒借他们的名头干坏事，虽然都是五个人，但却是两码事，劝大家不能善恶不分，告诉读者这个庙里的神灵是善神。
“嗯，嗯，这应该是真的！走，我们出去吧。”
唐苏州拱起右手贴近王姐女儿的左耳，说出了自己的观后感。然后就带着王姐女儿出了大殿。
他不想反驳，反驳又有什么意义呢？自己难道就真得是对的，对方莫非就不能是真的么？
这世间很多事很多人，都是站在自己的角度讲故事，真真假假，谁又能说得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