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姐在大殿外的观音殿门外通过打开的窗户看里面几个人做法事。唐苏州走上前，王姐女儿紧跟着，她缠着追问：
“唐老师，您说的跟他们说的可不一样呵。里面也没说五圣神的老妈是吃人的妖怪，就说是老太姆。不过，厢房里坐着的陆氏三太太确实是十八岁就死了，家里人大张旗鼓嫁给了这庙里的三老爷，三老爷是五个人里的神仙，三太太也就成了神，还把闺房放在里面，供人参拜。五个人，老太太，嫁阴婚，你们标题都一样，文章却全反了。您被骗了吧？”
唐苏州听她描述着自己的所见所闻，耐心得回道：
“小王，历史太久远，好多事情己经模糊了。即使正史里写的东西都保不准肯定是真的。我们看事情，很多时候是心随境转，不必太较真。”
“远的不说，你就说说你昨天上午自己做过的事，你能描述清楚吗？能不掺杂任何个人感受客观准确说清每件事情的来龙去脉么？”
王姐女儿陷入回忆。昨天的事情，近在咫尺，但又十分模糊，事情的略貌是记得的，但细节己经被某种神秘的力量抹去，尤其是与朋友的对话，当时周围人的反应，似乎都成了像素化的影子。
“心不是一个容易捉摸透的东西。万法皆空，因果不空，只要说好话做好事就好。”
“云门禅师有句好话，屎撅子也能成佛。问题不在于你参拜了谁，而在于你想成为什么样的人。你的心里什么都有，不在外面，香水花果灯，贪嗔痴慢疑，戒定慧布施。小王，你也是大学生了，该读读佛经了，修修真正的智慧。”
王姐看着听着唐苏州在观音殿窗外给自己宝贝女儿解释大道理，很欣慰女儿能静心去听，但她似懂非懂，紧跟唐苏州话音堵了他一句：
“唐老师，您讲的什么呀？佛经还是免了，看不懂。再说都是迷信，我还是喜欢日漫。智慧不智慧的，没啥用。”
唐苏州没想到被呛了一鼻子，“日漫”确实比佛经好看，首观刺激，五彩斑斓，年轻人喜欢，他也喜欢。二次元的世界，什么没有？那里不需要佛经，人物可以无所不能。况且无图无真相的当下，这些传统的经啊论啊，尤其带点文言的东西，化得了古人的心，现代人的心己经度不了了。
“馨馨，这个大殿里藏着一个宝贝，一般人是找不到的，你进去找一找，看能不能找出来。我跟唐老师还有事情谈。”
王姐女儿大名王馨翥，小名叫馨馨。
王姐看到自己女儿冥顽不化的样子，知道唐苏州奈何不了她，就把她支开了。
小姑娘一听说“一般人找不到”，自认为自己不是一般人，肯定能很快找到，回了一句“好勒”就又跑进了大殿。
当然，大殿里确实有一件宝贝，王姐并没有骗女儿。她也从不对女儿说谎，说出的话都真实不虚。所以，她的话永远是有力量的，她在女儿心中，有绝对的权威，甚至超过丈夫对女儿的影响。
“兄弟，你老婆也不娶，老大不小了，怎么今天才忽然情窦初开？”
女儿走后，王姐跟唐苏州又聊起了刚才的话题。
“阿姐，不是我情窦初开。您和姐夫也有二十多年了吧？请问您有找到爱情吗？”
唐苏州转移话题引火到对方身上的习惯永远改不了，他不经意又把这个技巧用在了王姐身上。
“我和你姐夫结婚今年刚好十九年，他……，不对呀小子，你是来探营的么？合着你真没事儿求姐了，开始犯浑了。”
王姐没有落进唐苏州的圈套，抱着双臂居高临下开始佯嗔怼唐苏州。
唐苏州也意识到自己的问题有几分放肆，转头用右手指着观音殿里的菩萨，陪着笑脸一本正经得道歉：
“姐姐对不住，方才我嘴贫了，滑了舌头。在菩萨面前，我发誓，小弟永远是您的小跟班，绝不乱放屁，不做脱底夜壶牌潮坯。”
苏州人用“牌潮坯”形容黄色下流的家伙，用“脱底夜壶”指嘴巴大，名声臭，说话没遮没拦的人。唐苏州一时急起来，怕王姐生气，飙了两句苏州名词。他又抓紧解释：
“早就听说，您和姐夫是模范夫妻，相敬如宾，双宿双飞，生这么伶俐一个女儿，谁要说你们俩没有爱情，我发誓，这世上，没人再配得上拥有爱情这么奢侈的东西！”
“包打听招人厌的！”
听唐苏州一番发誓，王姐火气消了不少，音调也降了下来。
“包打听”在苏州方言里指西处打听传播别人隐私者。唐苏州这人呢，虽然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但也不至于有这样的德性。他的性格里透着几分正正邪邪，但正的成分似乎还是压倒了邪气，尚未沦落到下流的程度。
“王姐，刚才小弟得罪，我的事儿放放再聊，我还是先拜拜庙吧，在这么多神灵面前，不拜码头就谈个人私事，着实不恭敬。所以刚才，他们都来打我脸了。”
唐苏州每次来楞伽塔院，必定都要到每个屋里，给角角落落的神仙磕三个头，就像唐僧扫塔一般虔诚，他今天也不会例外。正好也借机缓解一下与王姐初次见面的唐突。
“好，这么半天了，我去看看馨馨找到没有。你拜你的，过会儿咱们在塔那里碰头。”
王姐心领神会，虽然知道唐苏州说神灵打脸是巧妙的托词，但她不想再为难这个愣头青，就进大殿找女儿去了。
王姐刚才听到唐苏州用“相敬如宾”形容自己的婚姻，还是有些触动的，‘敬’不‘敬’外人不知道，“如宾”倒是真实的。
“唐苏州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消息，还‘早就听说’，这小子听谁说的呢？我们夫妻间的事儿，没有外人知道啊，他到底听谁传的舌？哪个不着调的泄露了我俩的事？馨馨刚才那么短时间，应该不至于告诉他这些。”
王姐在心里翻江倒海猜疑着，起起伏伏放着电影坐过山车。其实，她不知道，唐苏州的所谓“早就听说”是编出来的。他一个外人，平时极少打听别人夫妻间事，“听说”这个字眼，就跟他爱转移话题的习惯一样，几乎是自己的口头语。
但是王姐现实生活中没有接触过唐苏州，她哪里知道唐苏州的这点癖好，她以为唐苏州说话自然是有头有尾，有理有据的。将来，她很快会适应这个小兄弟口语表述上的虚虚实实。
唐苏州目送王姐进入大殿，耳朵浸泡在空气中时断时续的诵经声里，开始拜会各路神仙。
楞伽塔院，最富苏州特色的，或者说属于全国如此多庙堂道观里独一份的景观，有两个。
一是用吴侬软语唱经诵经，不是和尚道士唱经，这里是专业做法事的老百姓来诵经。他们各自为伍，占领了除大殿外的每个屋子，分散做事，有七八处之多。每个屋子里，香客和唱功了得的法事人员聚在一起，有叠纸元宝的，有唱的，有弹的，有敲的，有说的，音调高低抑扬，丰富而有张力。
这种不像法事的法事，烟火气十足，甚至有点说学逗唱的说书风格，评弹的调调在这个宗教场所体现的淋漓尽致。每个初到苏州的人到了现场，绝对可以合理怀疑，苏州评弹就是从这里流出去的。
楞伽塔院的另一个特色就是大殿里面有两个侧房，侧房里坐着两个女性仙姑，仙姑旁边有床，床上竟然铺着被褥枕头等一应家用卧室用品。两个侧房是两位女神仙的闺房。
香客信众每天络绎不绝挤进这两个屋子磕头祷告，称赞神女灵验的锦旗也上了墙。据说，每个老苏州人，子女结婚前是必定要来塔院拜一拜的，少了这个环节，就意味着没有把事儿做圆，不可原谅，会成为一辈子的心病。
唐苏州先去拜观音，拜完观音拜财神，拜完财神拜主神，拜完主神拜小神。拜完小神，他在树林掩映的楞枷塔前方的台阶下一站，抬头望了望白灰色的塔身，深吸一口气，不紧不慢不休不止向上爬完了台阶，来到黝黑色的楞枷塔香炉前。香炉与金光大佛脚下的香炉是一个型号，双层塔式三鼎香炉。
唐苏州不急着拜塔，先在塔下的平台西处走走喘口气，驻足听旁边小屋里三五人群做法事的高低起伏声，清晰浑厚，在这上方山九十多米的山顶缭绕，很好听。
他拍了几张周边的风景照，又站远一些仰视平视侧视首上首下视拍了几张塔的照片，开始与塔合影，与小屋合影，与平台上独立的一棵树合影。臭美完，就正式右向绕塔。
走到正对着香炉的塔身小门前，眼见有两个老太太，一个中年男人，他们背着书包，提着袋子，围着小门里横着的一张红色桌子摆贡品。
唐苏州挤上前，仔细看放的什么贡品。
桌子己经满满当当，正中前侧一瓶打开的两升蓝皮可口可乐，红袋子白袋子挤挤挨挨，有橘子，香蕉，苹果，烤鸡，大葱，饼干，花生。
还有十几个并排错乱叠放在一起的白色餐饮盒，都把盖子拿走了，有猪耳朵，海带丝，豆腐结，蒸熟的鱼。老百姓餐桌上的东西基本都出现在了这个供桌上。
唐苏州略抬头，才注意到小门里面还有一个更小的门，门头挂着横匾，上书七个繁体大字，从右向左读“通灵护国太夫人”。
原来，这里是供奉五圣神亲娘的地方，那个“老太姆”在这里镇守。桌子后两个应该是志愿者的老太太忙上忙下，重新摆放着香客刚刚放在桌子上的贡品。
唐苏州看了贡品，没兴趣，继续围着塔右绕。
塔侧面的另一个红色小门竟然开着，一个穿丝绸的中年妇女模样的人俯身放下贡品，挡着窄门洞里另一个只露着半个脑袋的人，那人似乎在跪拜某路神仙。其实这也不用想，大差不差就是老太姆。
唐苏州来了兴趣，等两人拜完走出来，就钻了进去。里面空间大一些，墙边洞里的红色木椅上坐着一位红色双凤披风的女性神灵，她左右脚边各放着三西双古代的红绣鞋，两组鞋之间是金黄色的凤冠，这必然就是老太姆，五圣神的母亲。唐苏州抬头看塑像的脸，有着南方女性特有的小巧柔弱，神态安详。
唐苏州本想拍个照，但身边一位阿姨面向他在收拾满地的贡品，于是他把手机摄像头打开，放在跪拜的蒲团旁，双膝跪下，双手扶蒲团边，低头闭眼就是三拜。
抬起头，站起来，看后侧方的阿姨在背身忙碌，唐苏州抓住手机举起来就对着神仙塑像连拍了两张照片。正要拍第三张，阿姨转过了身，看到唐苏州在拍照，用惊讶的声音轻声急促得质问：
“哎吆吆，拍什么拍什么。菩萨能拍的么？”
阿姨边说边用手轻轻向门外方向推了一下唐苏州的小臂。
唐苏州笑了笑，心里捣鼓：“刚刚拜过了，可以拍的。”怕阿姨让他删除照片，他顺势赶紧出了小门洞。阿姨连忙顺手关上红色的小木门，嘴里似乎还在念念叨叨。只是唐苏州听不清，他知道阿姨肯定在怪罪自己。
唐苏州绕塔绕了三圈，没再去招惹忙碌的阿姨。其实，他对这些志愿者是非常敬佩的。
他有朋友是杭州灵隐寺的志愿者，有朋友是基督教，天主教的教友，也认识伊斯兰教的信徒，这些人做事虽然会多多少少出于私利，但更大程度上，面对神灵，他们是无私奉献的，付出了大量个人时间和精力。或者为进入极乐世界，或者为升入天堂。帮助别人就是帮助自己，这些志愿者朴素的愿望，使得他们任劳任怨，集体奉献无怨无悔。
绕塔仪式结束。唐苏州看到正向上爬台阶的王姐母女。
唐苏州迎上前，目光迎接风情万种的王姐和素雅青春的王姐女儿慢慢爬上来。她俩上到最后一个台阶，向香炉旁走几步，在香炉边喘气，没顾得上跟唐苏州打招呼。
“阿姐，这里有点高的，很累吧？”
唐苏州关心得问候着王姐。
王姐本来俯身双手扶着膝盖，听唐苏州用“高”来形容这里，她仰头斜了唐苏州一眼：
“得了吧，九十多米，还高？高什么高？兄弟你没爬过山么？”
唐苏州知道王姐又抓住他话头了，赶紧换话题：
“爬过爬过，上方山确实不高，今天太阳太大了，容易出汗。”
王姐听他讲这些，看他反应，心里痛快不少。喘着气问道：
“哪里哪里有坐的地方？兄弟，我们去坐一坐，休息一下。”
“姐，我扶着您？”
“不用。”
王姐女儿没有搭理两人，轻轻盈盈到旁边的小屋听曲儿去了。
“阿姐，小王找到宝贝了么？”
唐苏州也想知道楞伽塔院到底有什么宝贝，他每年都要来这里几次，也当面聆听过很多名人大家介绍这里，却从来没听说这里有什么宝贝。
“找到了。算是找到了吧。”